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代号D机关2:DOUBLE JOKER 作者:柳广司 内容简介 22年前,那个让我失去一只眼的男人, 那只罕见的日本狐狸,他回来了...... 「那是狐狸是二十二年前那只罕见的日本狐狸的味道」 二十二年前在欧洲大陆上一场以猎狐者大败结束的狩猎战争,如今将再次掀起漫天烽火 狐狸VS猎狐者,这次究竟谁会胜利? 「魔王」结城中校的传奇过往即将揭晓!你准备好了吗? 故事大纲:结城中校再次率领D机关成员,从东京、华北到越南、德国、洛杉矶,紧张刺激的间谍殊死战,再度开演! 〈DOUBLE JOKER〉为了反制不听指挥的D机关,陆军秘密成立了另一个间谍组织「风机关」。面对抱著「不需要两张鬼牌」想法的陆军上层,以及企图击溃D机关的对手,结城中校使出了令人惊愕的诡计 〈苍蝇王〉在华北的日本陆军前线部队中,悄悄地开始了一场间谍狩猎。谁是潜伏其中的苏联间谍?谁又是代号「苍蝇王」的间谍猎人? 〈法属印度支那作战〉一个日本民间通信员在越南河内卷入了一场间谍战争,他看到了不该看的「恐怖的黑暗」究竟是什麼?他又能平安脱身吗? 〈棺材〉德国间谍头子在某场交通意外中发现了一名日本伤患,此人让他想起多年前某个代号为「魔术师」的日本间谍。这个日本人和「魔术师」之间是否有所关联?结城中校传奇壮烈的过去即将揭晓! 〈黑鸟〉在美国西岸建立起间谍网络的D机关成员,赫然发现其中潜伏著他国的双面间谍。他该如何清理门户,以保护珍贵的间谍网络? DOUBLE JOKER

1 走廊的脚步声来到房门前,停下,拉门打开,女服务生探头进来。 “不好意思……” 跪坐在门口,神色慌张地往包厢内环视的,是一名两颊通红、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的小姑娘。刚才她还打翻了端来的餐盘,就这家索费不菲的伊豆观光旅馆来说,这样的待客方式实在有点粗糙。但她可能是才刚来没多久,要不就是附近农家的女孩,兼职到这里来帮佣。 包厢里坐了七名男子。每个人面前都摆好餐盘,除了菜肴外,还放了几壶酒。 众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向那名年轻的女服务生,她旋即满脸羞红,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打、打扰各位用餐,非常抱歉。请、请问,风、风户课长在吗?” 坐在主位的男子,将凑向唇边的酒杯放回餐盘上,缓缓转向她。此人有张黝黑的脸庞,年约四十,和其他人相比,显然年纪稍长。 “我就是风户,有什么事?” “有、有位访客想见您,是位年轻的先生……可是……他坚持不透露姓名,只说和您有约……” “来了吗?带他进来。” 风户简短应道,伸手拿起酒壶。 他仔细听着女服务生从走廊上离去的脚步声,不发一语地朝在座众人使了个眼色。 在座有六名年轻男子,个个都留着长发,一身白衬衫加领带。在包厢里,他们脱去西装外套,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喝酒聊天。 “大东亚物产员工,课长风户哲正及其他六名课员。” 登记簿上除了记录了他们在东京的地址和电话外,还有这么一行字。 事实上,刚才在包厢露脸的那名女服务生,一定认为他们是“到伊豆来参加研习的东京商社员工”。不过…… 不一会儿,刚才那名女服务生返回包厢。 那名仍旧两颊通红的女服务生的背后跟着一名个头矮小的男子,他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走进包厢。那是个双目细长,看起来很瘦弱的年轻男子。他肤色苍白,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那对薄唇就像涂上了口红般显眼。 风户招手要那名男子靠过来。 ——然后? 他在男子耳畔问道。 “……那位客人今晚会来。” 年轻男子怯生生地左右张望,声若细蚊地应道。 不过话说回来,由于在座的其他六名男子都若无其事地闲聊,音量颇大,根本不必担心两人的对话会被其他人听见。 “这情报可靠吗?” “他吩咐过我,今晚要将他平时放在庭院里乱跑的狗系在狗屋旁,还说‘明天的早餐不必准备了’……” 男子飞快地说道。风户看着他的眼睛,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今晚有人会到前英国大使白幡树一郎的伊豆别墅拜访。 来访者会在别墅里的人都入睡后,趁深夜悄悄与白幡会面,所以他才会吩咐今晚得将狗系好。之所以说不必准备早餐,想必是他很可能会与那名神秘访客长谈。 风户朝对方肩膀拍了一下,递出自己的酒杯。 “之前辛苦你了,来一杯吧?” 泄露这项重要情报的年轻男子叫森岛邦雄,是白幡在别墅雇用的文书。 森岛讨好似的望着风户,悄声问道: “那么,上次那件事……可以饶过我了吗?” “你很符合我们的期待。” 风户仍将酒杯递向森岛,说道: “我要感谢你,就是这么回事。懂我的意思吗?” 森岛一时露出诧异的表情,但是见对方脸上浮现出毫无恶意的笑容,也就不自主地跟着笑了。 恭敬不如从命,他接过酒杯,将风户替他倒的酒一饮而尽。 “喂,来人,开我们的车送他回去。” 风户抬手,旋即有一位包厢里的男子站起身。 森岛急忙挥手辞谢,风户朝他微微一笑。 “用不着客气。送你一程,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好。要是一直没看到你,对方可能会起疑。” 森岛频频鞠躬道谢,接着步出包厢。 那名负责送他回去的男子则迅速转身凑向风户问道: “……要怎么处理?” “杀了他。” 风户简短地说道,扯下他偷偷装在手掌中的滴管状容器。 “他已经没用了。刚才我在他喝下的酒中滴进了安眠药,等他睡着后,就把他从悬崖上推入海里,装成他自己失足坠落。” “我明白了。” 男子悄然站起,快步朝森岛追去。 风户重新朝自己的酒杯里倒满酒。 酒的表面沉沉地摇晃,像波纹般映照出室内的灯光…… 他举杯一饮而尽,再次自言自语: ——杀了他。 2 一年前—— 陆军中校风户哲正被陆军参谋总部秘密召见。 “此事不得对外泄露。” 在收到这份封面特地用红色标明的召见函时,风户已大致猜出自己为何会被召见。 不久前,风户曾向陆军参谋总部提出一份报告书。 报告书中详细分析欧洲列强的谍报机关,并且阐明反间谍的急迫性及在陆军内部设立秘密机关的必要性。 在近代的战争中,情报的重要性愈来愈不容小观……有鉴于英国的SIS[1]、法国的军事情报第二局、苏联的GRU[2],以及德国Abwehr[3]的存在,如今各国间谍不仅在国际社会,也在我国暗中活动,此事已昭然若揭。 因此……为了防范列强的间谍窃取我国的机密情报,我帝国陆军应迅速且秘密地设立独立的谍报员培训所以及谍报机关…… 设立独立的谍报机关,是风户就读陆军大学时就开始酝酿的提案。 他当然也知道,陆军内部至今仍存在着“间谍无用论”,而且根深蒂固。陆军高层中,也有很多人至今仍沉浸在中日、日俄战争的经验中,并根据这些经验狂妄地说道: ——我陆军自明治建国以来,无论哪一场战役,都不用间谍这种卑鄙的手段。 而且,偏偏这两次战争日本都获得了胜利,事情才会变得更加棘手。在这些主张间谍无用的人士当中,甚至有人气焰嚣张地主张: ——我帝国陆军的战略,乃是以光明正大为宗旨,操弄此等苟且的计谋,是对统帅天皇陛下的侮辱。 然而,姑且不论中日、日俄战争,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今日,若无视谍报活动,想要顺利推动战局,可说是难如登天。 ——一名优秀的谍报员,抵得上一个师团。 风户从他在陆军大学就读时便极力如此主张。他满心以为这次是因为自己向那群顽固的老头力陈近来国际社会谍报战的重要性,终于让他们动了心,了解到设立秘密谍报员培训所及秘密谍报机关的意义,才会被参谋总部召见。 但当他在指定的日子前往参谋总部报到时,却被带往某个小房间——这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风户打开门,发现桌子对面只坐着一个人时,让他十分讶异。 此人是陆军中将阿久津泰政。 绰号“剃刀”的阿久津中将,现今稳坐大日本帝国陆军的第二把交椅。就官阶来说,风户区区一名中校,根本没资格直接和他交谈。 “我已看过你的报告书了。” 理着军人式平头、发色花白的阿久津中将,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缠,微微眯起眼睛,以制式化的口吻说道。 “属下深感光荣!” 风户立正应道。他终究还是有所忌惮,不敢与对方目光交会。 “你不必这么紧张。”阿久津中将脸上泛着嘲讽的笑容,说道,“我今天并没有在这里和你见面。面对一名根本没见过面的对象,你大可不必紧张。” 风户仍维持立正姿势,全身僵硬,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一场从未存在于官方记录的会面。 在这里说的一切,都不能对外泄露。 就是这个意思。 “……果然够机灵。” 阿久津如此低语,而接下来他说的话,令风户瞠目。 “其实在我帝国陆军内,早已设有秘密谍报员培训所以及秘密谍报机关。”阿久津中将没任何开场白,便直接说道,“你没听过这件事吗?这也难怪,因为那是个秘密机关。” 阿久津中将嘴角抽动了一下,简洁地向错愕的风户道出几项要点。 约莫在一年前,日本陆军暗中设立了秘密谍报员培训所。 通称“D机关”。 由提案人结城中校一手创立,因此是个极具独立性与机密性的组织。 机关设立后,结城中校担任培训所所长,亲自教导谍报员,同时率领他教导过的学员执行各种谍报任务。他们已交出不容小觑的成果,原本极力反对培训间谍的陆军高层,虽然心有不甘,却也都已认同其存在的必要…… “就算在陆军高层间,也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D机关的存在,这是一项机密。就算你不知道此事,也情有可原。” 经他这么一说,风户大惑不解。 他纳闷的不是此事出人意料。现今在中国大陆的战火扩大,欧洲的形势告急,就算有人想到要设立秘密谍报机关,或是早已暗中设立,都不足为奇,也不令人意外。 问题是阿久津中将为何刻意召见他,告诉他这项机密?如果早已成立谍报机关,面对风户提倡要设立秘密谍报机关的报告书,上头只要打从一开始就视若无睹,将它揉成一团丢弃,不就没事了吗? “没错,我帝国陆军早已设有秘密谍报机关。” 阿久津中将宛如早已看穿风户的疑惑,眯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不过,D机关与你的提议内容不太一样。不,就某个层面来说,说它是令人无法接受的组织,也一点都不为过。” 听完阿久津中将说的话,风户大感愕然。他不敢相信真有其事。但阿久津中将特地召见他,没道理对他说谎。这么说来…… D机关是日本陆军生下的怪胎。 之所以这么说,并非指D机关虽隶属于兵务局,却没有向其直属长官兵务局长报告的义务(虽然这在军中算是特例中的特例),或是通过非正规管道从机密费中调用庞大的资金。 最令风户难以置信的,是D机关虽然是陆军组织,但采用的对象却不是陆军大学或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而是录用非军方人士(例如东京、京都的帝大、早稻田、庆应,甚至是英美大学的毕业生),对他们进行训练,使其参与作战。 在军中,不分陆军和海军,像“除了军人以外,其他都不是人”或是“不可以相信地方人”的这些说法,都是毋庸置疑、不辩自明的真理。 在陆军中,把军人以外的人统称为“地方人”,认定他们不值得信任。 ——为什么?为什么谍报机关非得任用地方人不可? 阿久津中将朝眉头深锁的风户瞄了一眼,接着低语道: “……天保钱没用处。” “咦?您说什么?” 风户不自主地反问。 “天保钱”,或称作“天保钱组”。 因为它与校徽的形状很相似,所以陆军大学毕业的人都使用这个称呼[4]。 陆军大学——通称“陆大”,是大日本帝国陆军为了培训参谋设立的专门教育机关。在一毕业就会成为军官的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当中,只有不到一成的人能获准进陆大就读。 风户也是如此。当初他能进陆大,先是在拥有两年以上部队勤务资历的众多尉级军官中接受选拔,才获得报考资格。在众多考生中,通过两次严格考试,从中脱颖而出的人,才能获准进入陆大就读。正因如此,陆大毕业的“天保钱组”与其他不是陆大毕业的“无天组”有明确的区别。可以保证的是,他们将来都会成为将级军官,堪称是精英中的精英。 别在军装上的“天保钱”是陆军精英的证明;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成为“无天组”嫉妒的对象。因而从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全面废除“天保钱”后,政府甚至要求持有者“禁止在公开场所配戴”。 “当初设立D机关时,结城曾经说过,”阿久津中将紧紧注视着风户,接着缓缓说道,“‘从陆大毕业的家伙没有用处,我绝不让‘天保钱组’的人在D机关里进出。’” 风户感觉到自己的血气直冲脑门。 他咬牙切齿,甚至发出了磨牙的声音,眼前因极度愤怒而泛出红潮。 ——太瞧不起了人…… 风户眯起眼睛,在他泛红的视野中,狠狠瞪视着他从未见过的结城。 3 风户马上奏请参谋总部设立新的秘密谍报员培训机关。 两周后,风户离开本队,被重新编制到参谋总部兵务局下,在暗中设立新的机关。 军队也是官僚组织,各种手续总是理所当然地旷日费时。在这种环境中,能破例以短短两周的神速批准设立要求,当然是因为有阿久津中将在背后帮忙。阿久津中将曾经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陆大,是所谓“天皇恩赐的军刀组”。不难想象,他对结城中校侮辱陆大的言词感受到的不悦犹胜风户。 不,不只是阿久津中将。 风户加入兵务局后,不久便察觉到一件事。 在陆军高层少数知道D机关的要员当中,一定存在着对D机关强烈的不满,或是难以消除的厌恶感。 举例来说,风户为了设立新的谍报机关所提出的要求,无论在资金方面还是人员方面,几乎全都马上地、毫无折扣地获得了认可。明白“间谍无用论”的观念至今仍根深蒂固的风户,颇感意外——看来是高层对D机关的强烈不满,排除了设立新谍报机关的所有障碍。 地方人组成的秘密机关。 这是足以引发陆军内部强烈不满的要素。 对D机关的厌恶感一直在军中弥漫,可能就是起因于此。 “那班人……”风户曾听某位知道D机关的军中干部在酒席中就像要吐出什么秽物般,皱着脸说出这番话,“那班人竟然被灌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自杀或是杀人’这种观念。不能自杀?不能杀人?光想到他们也算是我堂堂大日本帝国陆军的一员,我就想吐,不是吗?!” ——说得一点都没错。 风户在心中暗自点头。 军队是个默认杀敌或被敌人所杀的行为的共同体。在军队内提倡“不能自杀”和“不能杀人”,可视为是背叛这个共同体的行为。 从结果来看,D机关是错放进陆军这个苹果箱内的烂苹果,是会害周遭也跟着腐烂的危险异物。 因此,曾以某种形式和D机关接触过的军方人员,就算不了解详情,也会闻出他们身上散发的腐败气味,因而本能地感到排斥和厌恶。 对既有的谍报机关产生的排斥和厌恶感,成为设立新谍报机关的助力。 此事说来讽刺,但是对风户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 取得陆军高层支持的风户,主要从陆军士官学校及宪兵学校中审慎挑选成绩优异的人材。 谍报活动是“卑鄙的工作”,不过因为独立性高,对这种工作感兴趣的人一定多得是。必须从中选出适合的人材,施以谍报员教育。而率领这些人组成的谍报机关进行谍报活动,也全由风户一手包办。 因此,他虽只有陆军中校的位阶,却拥有破格的权限。 风户为了实现自己酝酿许久的计划,不分昼夜地投入任务中,而且不以为苦。 他认为这项工作是自己的天职,并深信在这项领域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有能力的人了。 一个月后,一切已大致准备完善。 通称“风机关”。 其主要任务内容为培训秘密谍报员,以及从事帝都的反间谍活动。 风户一面组织风机关,网罗的人才,一面暗中调查D机关。 ——结城对那些地方人进行何种教育? 这几乎可说是风户唯一感兴趣的。 陆大教育所研究的高等战术和战略,以及军制和幕僚要务等,结城一概不参考,因为其目的不在培育军中参谋。D机关进行的谍报员培训教育,肯定既罕见又特殊,此事不难想象。 然而,他的调查马上被重重神秘的厚壁所阻挡,正如阿久津中将所言,就连风户的直属长官兵务局长,对D机关的具体情况也一无所悉。 不过,只要懂得如何打听,就算是隔着层层厚墙,一样可以取得情报。举例来说…… D机关成员虽都是陆军少尉的身份,但全都留着长发,身穿西装,寄宿在一般民宅中。而且跟一般上班族一样,每天带便当到D机关上班。 此外,在D机关内只有有人提到或是听闻“陛下”这个称呼而立正站好的话,似乎就会被处以高额的罚金…… 面对收集到的这几项情报,风户不禁嘴角上扬。 ——还真像。 之所以笑,是因为他心中如此暗忖。 事实上,D机关的训练内容,与他从陆大时代便一直构思的谍报员培训教育有许多共同点。 ——这个和我有同样想法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风户对主导D机关的结城中校颇感兴趣。他试着从陆军士官学校及陆大的毕业纪念册中翻找,但完全查不到这个名字。 ——难道他不是陆军士官学校及陆大的毕业生? 风户感到纳闷。别说陆大了,连陆军士官学校都没念过的人,实在不可能有组织谍报机关的能耐。听说结城中校昔日是一名杰出的秘密谍报员,曾潜入敌国工作。很难相信传闻的内容全部属实,但他可能真的从事过类似的任务。若真是如此,他会不会是使用某种方法,窜改了记录?也许他原本用的就是假名…… ——算了,反正不久之后我就会揭穿他的真正身份。 他低语着,合上纪念册。 不管主导D机关的人是谁,都不是什么大问题。重要的是…… 风户脑中浮现出阿久津中将说过的话。 “……我不想用两张鬼牌。”那天,风户结束那场意料之外的会面,正准备离开时,阿久津中将低声朝他说,“不需要两张同样的牌,其中一张只是备用。” 风户不发一语地颔首后离开。 他自认很清楚阿久津中将话中的含意。 目前陆军内部与谍报活动有关的指挥系统,呈多头马车的状态。结果谍报作战的执行如同无头苍蝇,一团混乱。就像前些日子,被派往同一现场的宪兵队队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逮捕了自己人——老是惹出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事件。 陆军内部嘲讽谍报活动是“特种行业”的风潮如今造成了反效果,惹出这种难看的风波。据说阿久津中将听闻此事后,大为震怒,绰号“剃刀”的他亲自出马解决此事。这么一来,今后指挥系统肯定能统一管理。 是风机关,还是D机关? 到底“不需要”哪一方? 是我吃掉对方,还是被对方吃掉? 机关的活动不单只是以防卫帝都的间谍活动为目的,还得相互竞争,谋求组织的生存。 如此思忖的风户,在口中一再重复同样的话。 ——最后存活下来的人一定是我们。 根本不必去细想。 生存竞争对在后方追赶的人更有利。 这是自然界的法则。 较晚成立的组织要超过早先成立的组织,只需要做到一点。 那就是“利用能利用的东西,其他一概舍弃”。 就是这样。 4 风户将针对D机关收集到的情报分成两个部分。 分别是“应该利用”和“应该舍弃”。 就“应该利用”这点来说,例如,所有机关内成员都得留长发,穿西装,绝不能让人看出陆军军官的身份。还有,要训练学员不会一听到天皇就做出“立正”姿势。一听到天皇就马上做出“立正”姿势的,只有军人。不管外表再怎么佯装成地方人,只要一听到“天皇”两个字就泄露身份,那就不配当一名谍报员。 此外,D机关还进行特殊教育。例如,从监狱里带来专业小偷和破解金库的惯犯,请他们进行技术指导;魔术师的扑克牌换牌法;舞步和撞球技术的指导;找来歌舞伎中男扮女装的旦角传授变装技术……甚至,有专业的小白脸示范如何对女人花言巧语。这一切,风户都毫不犹豫地用在“风机关”的教育训练中。 ——可以利用的部分,要连肉带骨啃个干净。 就是这么回事。 另一方面,哪些该舍弃,同样也很清楚。 那就是D机关一开始灌输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行动原则——不能自杀,不能杀人。既然谍报机关是陆军的内部组织,就绝不能认同这种会让组织的根基腐烂动摇的原则。显而易见,设立这种禁忌,是妨碍谍报活动、作茧自缚的行为。 为了超越先前设立的D机关,风户向机关成员彻底灌输另一种观念。 ——毫不犹豫地杀人。 ——死得要干脆。 这一点都不难。对从小就受军事教育的人来说,奉命“杀人”和“自杀”是很自然的事。 谍报机关的成员该学习的,反而是达成这项目的所需要的“最合理的方法”。 风机关常聘请厉害的外科医生,并使用真人的尸体讲解解剖学。要用枪或刀让对手毙命,该对准哪个部位下手?反之,要让对手尝到最大的痛苦,却又不至于丧命,又该怎么做?刀刃的方向、角度、手腕的运用、施力的大小,都经过实地训练。而另一方面,枪要选用何种口径,在何种距离,或是使用何种子弹,能对人类肉体造成何种伤害,这些都做过各种实验。 风户在设立风机关的同时,已说服阿久津中将,设立用来开发器材的秘密研究所。他们开发出无色无味、无法检测出的全新毒药。为了使用这种毒药,他们针对如何在用餐时,在不被对方察觉的情况下,于饮食中下毒的方法以及所需的器具(例如形状不起眼,可藏在掌中的滴管状容器),进行各种研发。 风户还不断派遣机关成员到华北前线的宪兵队,以作为训练的补强。 目的是让他们实际动手杀人。 在中国大陆,因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而引发的中日战争,已陷入泥淖,呈现僵局。刚开战时,本以为中国军队会马上投降,但没想到他们一直顽强抵抗,不断将战线拉长。而且理应已被日军“解放”的当地农民,都成了中国重庆政府的“间谍”一一向他们报告日军的动向。 在这样的政治局势中,风户指派给机关成员的任务,是假造身份潜入华北的宪兵队,在敌我双方都没察觉的情况下,暗中收拾中国间谍。 躲在暗处使用刀枪,或是让对方服毒身亡。 方法全凭成员自己作主。任务的条件只有一项,就是下手时,得亲眼目睹对手咽气。不过,万一在处决对手时被人发现,得当场自尽,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风户要求机关成员,无论是亲手杀了敌人,还是同伴在面前遭人所杀,都要面不改色地达成任务,成为一名冷酷无情的战士。为此,得锻炼“冷酷无情”。 等到派遣至华北的机关成员,平安完成的最后训练,返回日本后,风户这才满意地露出笑容,对他们说一句“这样你就算是我们的一员了”。他和对方握手,并转为严肃的口吻,要求对方跟着复诵。 “我们是帝国军的秘密战士,应奉行天皇圣谕之精神,贯彻大义。” 对于复诵完毕的机关成员,一定可以看见他们眼中栖宿着唯有亲手杀过人的角色才有的寒光。 风机关的成员,全都是胸中藏着大日本帝国陆军的骄傲、冷酷无情的战士。杀人不眨眼,被杀不皱眉,堪称日本陆军最强的精锐。 不过是由“地方人”组成的D机关,全都是没有亲手杀过人,也没抱持必死觉悟的人。光是想象风机关败在自己手下的模样,便觉得这个观念实在愚不可及。 5 “你好像办得有声有色的。” 阿久津中将朝立正敬礼的风户瞟了一眼,低声说道。 “让您费心了。” 风户表情不变地应道。 暌违多时,再次被阿久津中将召见的风户,同样被带往参谋总部内的那个昏暗房间。微微的霉味扑鼻而来,这应该是阿久津中将用来和人密会的房间,平时很少使用。 两人都未追问彼此所言为何。 设立至今已将近一年,风机关已展现出不少亮眼的成果。 数天前,他们才刚收拾了两名重庆政府的间谍。 主谋是常在中国领事馆出入的一名杨姓商人。风机关的成员在监视杨姓商人时,得知他常和某位法国神父在教会里碰面。当他们闯进教会,打算掌控现场时,那名法国神父突然拿出身上的氰化钾,服毒自杀。杨慌张地逃离现场,机关成员随后紧追,将他逼入一处老旧仓库里,加以射杀。 两人的尸体都被暗中处理。之后,法国和中国的领事馆向日本陆军询问两人的下落,当时陆军以阿久津中将的名义回答对方,“他们是自行消失的,下落不明……” 阿久津中将微微眯起眼睛,再次开口低声向风户询问: “他们真的是重庆政府的间谍吧?” “是的,不会有错。” 风户很肯定地回应。 从被射杀的杨姓商人住宅以及自杀的法国神父身边,并未发现可以证明他们进行间谍行为的物证。但至少从神父自杀以及杨姓商人逃走的行径来看,背后肯定有不可告人之处。就算他们不是间谍,对这些疑似有间谍行为的人采取严厉的处置,会让真正的间谍胆颤心惊,应该有助于强化帝都的防谍工作。 ——可疑人物就该加以排除。 风户对自己的判断没有一丝怀疑。 “算了。这种事不重要。”阿久津中将低语着,往后仰身,靠向椅背。“你知道这号人物吗?” 阿久津中将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从桌上滑向风户。 他朝照片瞄了一眼,点了点头。 白幡树一郎。 担任过英国大使的前外交官。今年六十二岁。白幡生在富豪之家,深受岳家权势的庇荫。说好听是豪放不羁,说难听一点,则是不改大少爷脾气,个性好强,过去常有惹人争议的言行。 “日本唯有与英美这种自由主义的海洋国家携手合作,国家才有发展,与轴心国结盟有何好处?应该早日与纳粹德国划清界限,努力与英美握手言合才对。不过,英美愿不愿意搭理我们,还是个问题。” 现今日本与欧美的对立日渐严重,与德国的关系则是愈来愈密切。在这样的局势下,他仍敢公然散播此等言论,毫不忌讳。 最近他惹军部不悦,被撤离外交岗位。目前,他应该是在位于伊豆一带的别墅里闭门思过…… 风户回想目前得到的情报,皱了皱眉头。 鉴于近来的国际形势,日本要与英美握手言合,已是不可能的事。如果白幡的发言是认真的,那只会让人怀疑他脑袋有问题。 ——派人监视白幡。 阿久津中将的命令让风户略感困惑。 一名在家中闭门思过的老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才对。这名头脑有问题的前外交官,这次到底是捅了什么篓子? 但阿久津中将接下来说的话,却不禁令风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白幡有盗阅《统帅纲领》的嫌疑。 阿久津中将面无表情地说道。 《统帅纲领》。 书中集结了日本陆军的战略思想及基本的战术思想,被指定为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 它不同于其他律令范本,不采取像军令这类东西可以公开,只有特定的将领在严密的规定下才准许阅览。 节录《统帅纲领》的一部分编纂而成的《统帅参考书》是陆军的兵学教科书,不过它也是次一级的“军事机密”,“等同机密处理”,只有陆军精英陆大生才能阅览。 如今军事机密《统帅纲领》遭人盗阅。 如果此事属实,那事态可就非同小可了。然而…… 一个理所当然的疑问马上浮现风户脑中。 前外交官白幡又不是军人,应该不可能有机会接触《统帅纲领》才对。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疏失?” 风户极力压抑情感,如此询问。 只能猜测是某位陆军高层所犯的疏失。 阿久津中将沉默了半晌,以指尖敲打着桌面。 “我不能告诉你对方的名字,你听就好了。” 他先说了前提,这才娓娓道来。 前些日子,白幡到陆军省拜访某位陆军干部。两人是旧识,尽管之前基于各自的立场,彼此关系称不上良好,但还是一直维持着见面交换意见的习惯。 白幡来访后不久,那名陆军干部因为某个案件被大臣找去,办公室大唱空城计。他本以为很快就会回来,但没想到多花了一点时间,等到他返回办公室时,白幡已经离去。 这时,他发现桌上摆着那本《统帅纲领》。 而且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他急忙询问秘书,得知白幡一直独自待在他的办公室里。 待了三十分钟之久。 据说白幡在担任外交官时,能以飞快的速度阅读文件,而且连文章内的琐碎数字都能全部牢记脑中。他这项过人的绝技令周围的人颇为忌惮。倘若白幡翻阅过《统帅纲领》,那么,就算他将书中内容全部记在脑中带走,也不足为奇…… 听闻此事后,风户因不悦而皱眉。 ——就这样将军事机密摆在桌上? 很难想象会有这种疏失。 ——与白幡是旧识……会是谁? 旋即有几名干部的脸浮现在他脑中,但现在不是找寻罪魁祸首的时候。 “白幡近日有可能会和英国间谍接触。” 听到阿久津中将这句话,风户默默颔首。 白幡素以“亲英”闻名,他的动向当然会引来英国间谍的关注。一旦他们得知白幡握有重要的机密情报,一定会试着与他接触。 绝不能让英国知道《统帅纲领》的内容。 如果是白幡,很可能会借此来挖苦陆军。不,是一定会这么做。 若真是如此,此次的事件反而是个好机会。 为了取得情报,英国间谍一定会直接与白幡接触。只要能当场扣押人证物证,就能确实“解决”一名目前还没有付出表面的英国间谍。非但如此,只要能以间谍的嫌疑逮捕“亲英”的白幡,那些无视于国际形势,至今仍摆出亲英美姿态的国内知识分子,也将颜面扫地。 这堪称是转祸为福的妙招。 非但能以谍报机关的身份扬眉吐气,反过来还能卖个人情给惹出这项“疏失”的陆军干部。 ——这是个不错的交易。 为了尽早开始任务,风户默默向阿久津中将行礼,转过身去。就在他刚伸手搭向门把时,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同样的情报,我也传给了D机关。……这样的话,你明白了吧?” 风户顿时一僵,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6 阿久津中将打算借这件事,让他和D机关竞争。 求之不得。 风户从风机关中挑出六名好手,亲自率领他们展开行动。 行动开始时,他先做了几项伪装。 为了掩饰机关成员的身份,他挑选“大东亚物产”当幌子。 大东亚物产是确实存在于东京的贸易公司。 因为他们提供陆军物资,透过这层关系,大东亚物产过去常接受各种奇怪的委托工作。在这次行动期间,万一有人打电话到公司里询问,他们也会回答: ——风户课长及其他六名公司员工,出差到伊豆参加研习。 原因一概不过问。 大东亚物产考量到他们与陆军做生意的诸多好处,对这点程度的委托自然是不以为意。 他们七人别上大东亚物产提供的公司徽章,留着长发,穿上西装。他们在外头一概不用军中用语。就算交谈时提到此次的计划,也会以暗号来称呼,例如称目标白幡树一郎为“赫胥黎(Huxley)”,称英国间谍为“客人”,称《统帅纲领》为“主要商品”。就算有人听到他们交谈,也会以为他们在聊生意上的事。 在作战时,他们以“竞争公司”来称呼D机关。 风户一面监视“赫胥黎”白幡树一郎的动静,一面派机关成员仔细查探理应也在监视白幡的D机关。 这次的任务,并非只逮捕与白幡接触的英国间谍即可。倒不如说,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比D机关抢先下手。 但不管如何查探,在白幡四周始终感觉不到D机关的存在。 不过,这只能说是彼此彼此,反过来说,D机关的人要查出风户他们的行动,应该也很困难。既然每个谍报机关都独立活动,那么双方皆处于在黑暗中摸索的状态,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在多个谍报机关相互竞争下,查探彼此出的牌,看准下手时机,打出所有能出的牌,这点相当重要。 此次作战,风户最留意的当属“设暗桩”。 所谓的设暗桩,是在目标身边找出会一一报告目标动向的内应。 基本上是采取胁迫与利诱的方式。 只要使用其中一项,或是双管其下,大部分人都会轻易背叛自己亲近的人或是恩人,成为内应。其实,这并不是一般人想象中非常困难的工作。 经调查后得知,白幡无愧“少爷”的性格,都已经这个时代了,他的别墅里还是雇用了为数不少的人在照顾他。 文书、厨师、女侍、女仆、长工…… 每天光是住在屋里的人,就不下十个。 风户命机关成员仔细调查他们每个人的经历。 其实白幡在雇人时,似乎就已做过详尽的身家调查,乍看之下找不出半个有阴暗背景的人,每个人的资历都很干净。 照这样下去,根本找不到机会“设暗桩”。 风户双臂盘胸,望着报告书,目光蓦地停在其中一名男子的照片上。 森岛邦雄。 最近刚成为白幡文书的一名男子,身材纤瘦,是个肤色白净、脸形细长的青年,出生于京城[5]。报告书中还附了他家人的照片。 风户登时眯起眼睛细看那张照片,并唤来一名机关成员,命他再次对森岛展开彻底的调查。 果不其然,森岛邦雄并不是他父母的亲生儿子,风户光看照片就能发现这点。虽然户口簿上登记为“嫡子、长男”,但实际上森岛却是他父亲和朝鲜女人所生。 ——在京城出生,朝鲜女子。这么说来…… 风户嘴角上扬。 此人是半个朝鲜人。 一旦公开此事,在现今的日本社会里,无论于公于私,他会受到何等不利的对待,不用想也知道。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用来威胁和利诱的把柄了。 风户假装在偶然的机会下接近森岛,然后很快就“收伏”了他。 既然在目标身边得到森岛这名内应,接下来只有静静等候“客人”到来的时机了…… “……请给我一杯酒。” 一名机关成员来到风户面前。 风户朝他递出的酒杯里倒酒时,男子以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 “屋里少了插花,赫胥黎先生不会在意吧?要是他觉得不对劲,叫客人今晚别来的话,那我们可就白忙一场了……” “插花”指的是内应森岛,“赫胥黎”指的是白幡。 森岛通知今晚客人会来,风户刚才已派一名机关成员开车送他回去,并暗中吩咐成员在半途杀了森岛。为此,他已让森岛服下掺了安眠药的酒。 风户停止倒酒的动作,头也没抬,以只有眼前的人才听得到的低沉声音说道: ——这是危险性高低的问题。 那么多文书,少了其中一个,白幡会不会察觉还很难说。不,就算白幡发现,平时总是以“自由主义者”自居的他,应该会认为那名年轻人夜游去了,并不会在意。 相较之下,若是森岛回到别墅后,做出可疑的行径,反而更为危险。人是很不可思议的动物,背叛后的行为举止比背叛前更容易让人一眼看出。最蠢的是,人们似乎总认为“虽然我做了坏事,但只要道歉,应该可以获得原谅”。 自己所做的事,只能由自己来承担责任。然而…… ——身为半个朝鲜人的森岛,要期待他对此负起责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这是在此次执行任务期间,风户对森岛下的判断。 风户接过对方喝完后归还的酒杯,重新在脑中确认今晚的行动步骤。 接下来他们全员会看准时间依序悄悄离开旅馆,在白幡的别墅集合。 各自在事先指定好的位置上展开行动。 倘若有人从别墅里走出,便当场逮捕。 预定闯入的时间是三点整。 所有人一起闯入别墅,将“客人”连同白幡一起逮捕。 很单纯的作战计划,不管是什么情况,最后阶段愈简单愈好。若是稍有差池,让人察觉不对劲,就很可能在重要时刻功败垂成。 准备工作要花心思安排,但最后阶段则要尽可能简单直接。 这正是风机关的作战方针。 风户饮干杯里的酒,站起身,发出一声清脆的击掌声。 “各位,听我说。” 众人视线往他身上聚拢。 “这场为期一周的研习,即将在今天结束,辛苦各位了。现在就只剩最后一项工作了……不用我多说大家也都知道,接下来得靠随机应变。期待各位展现研习的成果。” 确认过众人都默默颔首后,风户满意地扬起嘴角。 随机应变。 这句话表示,闯进屋里后,如果有意外的人在场(例如D机关的人),不容分说,一律逮捕。如果D机关这个组织真如阿久津中将说得那般优秀,便很可能通过某个方法查出今晚会有“客人”造访白幡的别墅,而出现在现场。 ——对方若是胆敢抵抗,格杀勿论。 风户暗中下达这项指示。对方终究不是军人,而且他们被灌输“不能自杀,不能杀人”的观念,不可能有胆量抵抗对于杀人或被杀都毫不犹豫的风机关精锐。要活捉他们应该不是难事。 间谍一旦被逮捕,身份曝光,就再也当不成间谍。不,当间谍被逮捕时,谍报机关就算“报废”了。 而另一方面,如果今晚D机关的人没现身,便证明了他们这个组织的无能。 不管怎样,这都是击溃D机关的绝佳机会。 ——喂喂喂,你们可要振作一点。可以的话,最好现身吧。到时候…… “我会让你们颜面尽失。” 风户悄声低语,朝着尚未谋面的对手,舔了舔嘴唇。 7 离预定闯入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风户照预定时间,最后抵达白幡的别墅。 悄悄依序离开旅馆的其他机关成员,应该已各自在别墅四周散开,到指定的位置上展开监视。 他们在事前多次确认过地图,已将周边的地理环境全都牢记脑中。今晚不管是谁在别墅进出,都休想躲过机关成员的监视。 隔着阻挡入侵者的高大铁栅栏,可以望见别墅的正面玄关。 风户走向路旁的大树底下,朝看不见的对方低声问道: “……有什么动静吗?” “还没。” 树下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 对方遵照训练的方式,完全消除了自己的气息。 风户满意地眯起眼睛,自己也马上与附近的树木暗影合为一体。 屏气敛息,注视着正面玄关。 四周只传来嘈杂的虫鸣…… 蓦然间,他察觉不太对劲。 未免太过安静了。 根据调查,平时应该有十多人住在白幡的别墅里才对。虽然现在是深夜时分,所有人都已熟睡,但没受过间谍训练的普通人要完全消除自己的气息,是不可能的事。气息理应会传向屋外,但不管怎么查探,都感觉不出别墅里有人。简直就像…… 风户蓦然一惊,从暗处现身。 刚才与风户交谈的声音所在的那株树后,瞬间流露出令人惊讶的气息。 ——你待在原地别动。 风户低声命令后,独自前往别墅。 他伸手搭向大门的铁栅栏,意外发现门竟然没锁。 他小心地不发出声音,悄悄打开门,从微开的门缝挤进别墅内。 目光迅速往左右扫过一遍。 他旋即发现他要找的目标。 空的狗屋。 森岛应该是这样说的。 ——他吩咐过我,今晚要将他平时放在庭院里乱跑的狗系在狗屋旁。 看不到森岛绑好的那只看门狗。 不,不只是狗,屋内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风户已不再往四周窥探,他踩在铺满中庭的白砂石上,发出重重的脚步声,朝别墅正面的玄关走去。 玄关大门果然也没锁。 他粗鲁地推开门。 漆黑的屋内没任何反应。 风户一脚踏进别墅内。他当然早已将内部的平面图牢记脑中。别墅的外观是和洋混合的样式,但内部则完全是和式建造。 他直接穿着鞋进入走廊,闯进和室,将一路上的拉门逐一打开。 昏暗的屋里,别说人影了,就连一只猫也寻不着。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风户粗鲁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拉门,快步往里走。 当他打开别墅最深处、那间被白幡当书房用的房间拉门时,不禁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 一张摆在房间正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黑色人影。 此人全身无一处赘肉,窄细的身躯,可用“清瘦”来形容。他在日本人当中算是高个子,一头长发梳向脑后,尽管人在室内,却仍戴着白色的皮手套。 风户知道此人是谁。 结城中校。 独自创立D机关,之后又独自率领D机关的男人。与风户有类似的想法,并付诸实践的竞争对手。不过…… “辛苦你了。” 黑影打破沉默,传来低沉的声音。 刹那间,风户不禁感到背后冷汗直流。 ——魔王。 不知在哪里听过的这句话,忽而浮现脑中,旋即又消失了。 8 他双目圆睁,呆立原地。 就在这时,有个可能性从他脑中掠过。 今晚理应有英国间谍来访,但白幡别墅里的人突然全都消失无踪,就剩了个空壳。而且,从各个房间零乱的模样来看,别墅里的人应该是慌忙逃离此地。他们什么也没拿,带着狗匆忙离去,就像早知道会被袭击,赶着逃离似的…… “照这样来看,是你泄露的吧……” 风户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结城中校通过某个方法得知风户今晚的作战计划,然后将情报泄露给白幡。 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他的目的是…… 为了不让风机关抢先立功。结城中校害怕被他们的竞争对手风机关抢去功劳,D机关会因此垮台。所以,他泄露情报,妨碍风机关今晚要进行的作战计划…… 他血气直冲脑门,向坐在椅子上的人影跨出一步,同时破口大骂: “可恶!你竟敢做这种事!你这是妨碍作战!你看着好了,我一定会送你去接受军法审……” 风户说到一半,没能把话说完。 黑色人影身形微晃,紧接着下个瞬间,风户猛然回神,发现对方尖锐的拐杖前端指向他眉间,几乎快要擦破表皮。 “你冷静一点。” 黑影再度打破沉默,低沉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我们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风户被拐杖指着眉间,无法动弹,以嘲笑的口吻说道。 拐杖前端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杀气,仿佛只要乱动,便会被挖出眼球,顺势被刺穿脑袋。他无法伸手拔出藏在腋下的手枪,冷汗不禁从背后滑落。 “既然是这样,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空无一人?白幡跑哪儿去了?” “你记得今晚服侍你们的那名旅馆女服务生吗?” 拐杖从风户眉间移开,来到他的右眼前。 “那名女服务生早看出你们的真正身份是军人。把你们的事告诉白幡的,不是我们,是她。” 旅馆的女服务生? 听他这么说,风户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打开拉门、神色慌张地往包厢内环视的那名女服务生的脸——两颊通红,十足乡下人模样的小姑娘,怎么看都像是附近农家女孩,趁农闲空档来帮佣。她竟然能识破风户等人周详的伪装,看出他们的真正身份,而向白幡通报?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你胡说……”风户低吼,“像她那种小姑娘,不可能看穿我们的真实身份。要是她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那也一定是你告诉她的……” “恰巧相反。”结城中校以冷漠的口吻应道,“我反而是今晚从那名女服务生口中得知你们的真实身份。” “胡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他反射性地大声嚷道,这时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你刚才说,你是今晚从那名女服务生口中知道这件事?这么说来,你和我们在同一家旅馆吗?” “怎么,你没发现吗?我就在你隔壁的包厢喝酒。” 他的声音产生微妙的变化,令风户脑中浮现出某个画面。 今晚风户与机关成员在包厢里举办宴会前,故意装作不小心打开隔壁包厢的拉门——为了确认是什么人在隔壁听他们交谈。对间谍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确认工作。而当时…… 隔壁包厢里,只有一名年约五十岁、身穿传统日本服装的男子,正在与一名中年艺伎对酌。男子转过头来,那张脸看起来相当和善,就像某家老店的大掌柜一样。难道那个人就是结城…… “我和艺伎喝酒时,那名女服务生走进来,悄悄对我说:‘这位客人,您最好别大声说话,因为隔壁包厢的客人一定是军人。’” “怎么可能……那个小姑娘不可能看得出来……” 风户喘息似的说出心中的疑问。黑影闻言后似乎露出冷笑。 “我也很在意这件事,于是便问她:‘你怎么看得出来?’结果那名女服务生一脸惊讶地告诉我:‘最近在中国大陆好像持续展开激战,年轻人都被征召入伍了,就连我们这一带也不断征召新兵,如今健康的年轻人就像缺齿的梳子[6]一样少得可怜。东京应该也和我们差不多吧?现在好像只有学生没被征召,根本不可能一口气凑齐七八个在商社或银行工作、身材壮硕的年轻人。就算他们留着一头长发,身穿西装,说自己是来参加研习的,但我看他们一定是军人。’听她这么说,我也觉得言之有理,对她颇为佩服。” 黑影说完后,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禁轻声浅笑。 “在现今这个男人愈来愈少的时代,女人对健康的年轻男性关心的程度,似乎远超乎我们的想象……经她这么一提我才想到,这一带还有另一个地方,也聚集了不少健康的年轻男性,那就是白幡的别墅。因为有好几名‘身材壮硕的年轻人’以文书的身份,住在那栋别墅里。这当然会吸引附近女人的注意。对了,就拿森岛邦雄来说吧,像他这种肤色白净的美男子,似乎在这一带小有名气。森岛平时很少喝酒——那名女服务生连这个都知道。” ——可恶。 风户在心中暗自咒骂。 我严重失算。 那名女服务生认得森岛。 这么一来,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难想象了。 风户让森岛喝下掺入安眠药的酒,然后命部下开车送他回去。那是速效安眠药,也许很少喝酒的森岛在坐上车时,就已显得不太对劲。女服务生见状,担心森岛的安危,因而打电话到白幡的别墅。 ——有一群在我们旅馆里住宿的军人,好像强迫森岛先生喝酒。他们已开车送他回去,希望您那边也能注意一下他的情况。 但等了又等,始终不见送森岛的车子到达。这是当然,因为风户已命部下在半路将他推落海中,佯装成意外事故。 白幡的别墅察觉有异,大为惊慌。 他们应该没料到森岛会遭灭口。 ——乔装成民间人士的军人,把森岛带到某个地方去了。 白幡应该是这么想的。 心里有鬼的白幡,听闻这项情报后,吓得直发抖。 慌乱的白幡,决定今晚先逃离别墅再说。他带走了身边的贵重物品和狗。 ——可恶!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被一个乡下丫头看出身份…… 愤怒和混乱在他体内乱蹿。 “托您的福,帮了我一个大忙。”黑影笑着说道,“虽说是阿久津中将亲自下的命令,但我实在不想为这种东西花太多工夫。” 经他这么一说,风户才发现有一本笔记摊开在黑影的膝盖上。 “哼,看来白幡那家伙还没痴呆。只是迅速看过一遍,就能写出这么多。要是他再年轻几岁,连我都想挖他来我的部门。” 风户不发一语,暗自吞了口唾沫。 《统帅纲领》。 白幡果然盗阅了机密文件,甚至还写成笔记。 他马上想伸手拿那本笔记,但那根抵在他面前的拐杖马上制止了他的动作。 “因为有可怕的军人要过来,他急着带走它。不过我已事先调了包。托你们的福,我才能不费力地解决此事。我得向你道谢。” 风户半边脸对着那根抵向他的拐杖,低声问道: “你该不会……已看过那本笔记了吧?” “怎么会没看!”黑影以略带惊讶的口吻说,“如果我没看,就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要的东西了,所以当然看过……内容还真是愚蠢极了。” “愚蠢极了……” 那是白幡以他那过人的记忆力记下的《统帅纲领》,里头应该记载了日本陆军最高机密,而他竟然说内容愚蠢极了!这到底是…… “这里头所写的东西,不过是战略和战术的各项理论原则罢了。”黑影单手拿起笔记本,在脸旁微微甩动,晓以大义似的说道,“战略和战术的各项理论原则,不管内容再怎么杰出,那也得要我方的高级指挥官熟知内容,而且能实地运用,才有意义。把它当成军事上的重要机密,就像记载武术奥义的秘籍,这样是想干什么?这样不叫蠢,叫什么?……这就是现今的陆大教育,甚至是陆军参谋的能力极限。” “你说什么……” 风户咬牙切齿,发出磨牙声。 这个人身为陆军中校,却如此藐视陆军。 不管怎样,陆大就是培育大日本帝国陆军精英的机构,证据是…… 风户朝墙上的壁钟望了一眼。 长针就快指向“12”了。 风户在对方没察觉的情况下暗自冷笑。 等三点一到,布置在四周的风机关精锐,将一同闯进这座别墅。 他已审慎地查探过四周的动静,屋内没有其他人。 ——我实在不想为这种东西花太多工夫。 这是结城自己说的。 太轻视这次的任务,结果单枪匹马来到这里……照这样来看,结城自己才是个蠢才。阿久津中将这次指派的任务,目的与其说是取回《统帅纲领》,倒不如说是要他们证明风机关与D机关孰优孰劣。 一对七。 风户不知道结城究竟有多厉害,但他要以寡敌众,而且是一次对上多名全副武装的风机关精锐,绝对没有胜算。可以活捉他,将他带到阿久津中将面前,让他丢尽颜面。万一结城以风户当人质,顽强抵抗,就命手下直接射杀。到时候,机关成员会毫不犹豫地将结城连同自己一起射杀。只要杀了结城,并收回白幡所写的《统帅纲领》笔记,以结果来说,就算是风机关赢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算牺牲自己,也毫不足惜。 壁钟已经敲响。 一、二、三。接下来…… 悄然无声。 他等了又等,始终只传来庭园里喧闹的虫鸣。 ——怎么了?为什么没人来? “……六个人,是吧?”黑影开口,“刚才我们的人来向我报告,说发现躲在别墅四周的可疑人物,已将他们逮捕。一共六人,就这些了吧?” 风户瞪大眼睛。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说不出来。 能用的招数,他应该都已经用了,可是…… 走廊有脚步声接近,房间的拉门突然开启。 一名年轻男子往里探头。 风户朝暗处定睛凝望,发现男子的身份,不禁倒抽一口气。此人个头矮小、五官端正。他肤色白净,因为这个缘故,一对薄唇红如涂朱…… 是森岛邦雄,白幡的一名文书。 但自己明明亲自在酒中掺入安眠药,让森岛服下,并派部下在开车送他回去的路上杀了他。森岛怎么会在这里…… “车子准备好了。” 森岛向黑影如此说道,同时转头朝风户瞄了一眼,投以微笑。这时风户才发现,枪口从森岛身旁露出,正指向自己的胸口。先前风户熟悉的森岛,此时已完全消失无踪。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风户脑中极力想否定这摆在面前的事实,但无论怎么否认,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森岛……不,风户他们称之为“森岛”的年轻人,是隶属于D机关的一名间谍。他那“半朝鲜人”的经历,恐怕也是伪造的。只要这么做,其他谍报机关在调查白幡身边的人时,一定会挑上森岛。结城中校打从一开始便已算好这点。 果不其然,风户他们被森岛“半隐藏”的假经历欺骗了。他们接近森岛,结果自己的行动反而全部暴露在D机关面前。 今晚,森岛完成了任务。他摘下假面具,反过来逮捕那些想杀他的风机关成员。而他准备好的车,应该也是他从风机关那里夺来的。 结城中校早在阿久津中将命他监视之前,就已盯上白幡,并派机关内的一名成员以文书的身份潜入白幡手下工作。 黑影拄着拐杖从椅子上站起,像在叮嘱似的对风户说道: “白幡是我们目前仅存的几个和英国沟通的管道。只要好好监视他,他还大有用处,不能因为这种芝麻小事而对他出手。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想逮捕他,也没证据。” ——没证据?这么说来…… 结城打算扣下那得来不易的《统帅纲领》笔记。 风户尽管知道这点,但现在他已无技可施。 该用的招数他已全用上了。 但还是完全落于下风。 输得一败涂地。 他将粉碎的自尊心收在胸中,强撑着不让自己颓然倒地——光是这些他就已用尽全力。 在令人晕眩的失落感中,他自己的声音蓦然在耳畔响起。 ——还真像。 先前面对收集来的D机关情报时,他曾经这么想。然而…… 一点都不像。 结城几乎完全不动,只是利用了风机关一下,便完成了这次的任务。只有怪物才想得出这种点子,一般人根本无法和他竞争…… “车子明天会还你。” 黑影留下这句话后,缓缓转身。在他即将走出房外时,陡然停步,也不回头,以低沉的声音问道: “你知道‘天保钱’有什么含意吗?” 天保钱。 只有陆大毕业者才准配戴,是顶尖精英的象征。在陆军里,是出人头地的护照…… 风户没回答,只见黑影缓缓转过头来,抬起拐杖,笔直地指向他的胸口。 就像被一箭射穿般,风户完全无法动弹。 黑影保持同样的语调,低声接着说: “昔日在江户使用的天保钱,价值八厘。有句话说‘体积虽大,却连一钱也不值’,在外头,它有‘傻大个’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只有陆军的人拿它当做一种荣耀上。就是因为这样,连旅馆的女服务生也能一眼看穿你们的身份。” 他冷然一笑,放下拐杖。 等到再也听不见他离去的奇怪脚步声后,风户才从动弹不得的束缚中挣脱。这时风户才发现,结城指向他的拐杖,并不是无目标地指着他的胸口。 而是指向他西装右上的内兜。 结城的拐杖准确地指出那理应看不见的地方。 那是结城这场魔术表演的真正手法,只是他到最后一直没公开。 旅馆那名女服务生,其实并不只是因为风户等人说的话而看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风户今晚等候森岛到来的那段时间,在喝酒的包厢入口处脱去西装,交由女服务生保管。但那名乡下出身、笨手笨脚的女服务生,在将他的西装挂向小房间的衣架上时,不小心掉落地上,偶然发现了某个东西。那就是从昭和十一年规定“禁止在公开场所配戴”后,许多陆大毕业生都会这么配戴的东西——所以,女服务生才会发现风户他们是军人。 ——可恶,那个家伙,把我给瞧扁了…… 风户把手探向西装右上方的内侧口袋里,粗鲁地将缝在里头的“天保钱”一把扯下,狠狠摔向地面。
[1] 英国秘密情报局(Secret Intelligence Service),又称MI6,一九〇九年成立,负责英国在海外的情报活动。 [2] 俄罗斯参谋本部情报总局(Glavnoye Razvedyvatelnoye Upravleniye),一九一八年成立,负责俄罗斯国内外的情报活动。 [3] 德国二战时期情报机关。 [4] 天保钱是江户时代末期到明治年间使用的货币,中间有个圆孔,而陆军大学的校徽中间为五星,两者略有相似。 [5] 首尔在被日本占领时的名称。 [6] 原文为“くしの齿が欠けたよう”,形容本来应该紧密相连的东西残缺不全的样子。 蝇王

1 “我们从天津到这里,一路都和我们的国军弟兄一起搭货车。” “是啊,全部都贴上‘战地慰劳品’的标签。” “只有你才这样。” “只有我?真的吗?好,下次我就偷偷把那张标签贴在你背后,上面写着‘这个人是贴了标签的大坏蛋,请勿靠近’。” “你可千万别这么做。” “从早到晚,一直走在空无一物的辽阔大地上,整天摇啊晃的。屁股底下的木板上面只铺了一片草席……噢,屁股痛死了,难怪猴子的屁股会那么红。” “喂喂喂,竟敢拿军人和猴子相提并论。” “真是对不起!吱吱!” “别理这个傻瓜。那就是所谓的无盖车,坐在上面,狂风猛吹,冰雨狂飘,冰雹迎面打来,甚至还有子弹飞来呢……” “哪是什么无害车,根本就有害车嘛。” “说什么无害有害,我说的是无盖车,盖子的盖,也就是没顶的货车。” “咦,是这样啊?没顶可真教人顶不住啊。” “你在搞笑是吧?真拿你没辙。你就别再挑三拣四了,这里可是战场呢。” “咦,你说这房间有一千张榻榻米大[1]?没想到这么宽敞。各位,这里可真宽敞呢。” “笨蛋,不是那个一千张榻榻米。我说的战场,指的是国军打仗的地方。对了,你昨天不是才和弟兄们一起四处参观过吗?” “是啊。敌方的士兵正在挖壕沟,我就算不用双筒望远镜,也看得一清二楚。途中还被对方发现,朝我开枪呢。不过我马上就挖了个洞藏起来,一点事也没有。哈哈哈。” “还笑呢。你可真是好胆识,真了不起,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刚来这里时,还常说:‘怎么办?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尸体,而且脸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惨,怎么办?’吓得直发抖呢。” “经你这么一提,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呢。” “瞧你说的……你已经都习惯了吗?” “你是傻瓜啊?难道你没听说吗?那些全是中国军人的尸体,没有日军的。” “说得也是。” “里头偶尔也有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吧?” “有啊。” “那是离家时和妻子吵架的家伙。” “什么?” “别叫我说那么多遍好不好。你听好了,‘那些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是离家时和妻子吵架的家伙。’” “哈哈,你是指‘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那句俗语,对吧?” “你是要逼着我把什么都讲明白吧?!” “抱歉,抱歉。那我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当做是赔罪。从前一阵子起,日本的商店不是将所有商品都标上价目牌了吗?” “是有这么回事。从那之后,都不能打折,很伤脑筋呢。” “话不是这么说,那价目牌和战争关系可大着呢。” “价目牌和战争有关系?真的假的?” “你仔细想想。要是没标上价目牌,商人就会哄抬价格,而买方也会开口杀价,‘喂,输一下啦[2]。’” “原来如此,战争时说‘输一下啦’,太不吉利了。” “要是标上价目牌,商人就能正大光明的做生意了,会对客人说‘尽量赢吧[3]。’” “那我可真是长知识了,赶快记下来。” “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前年东京奥运会不是取消了吗?那也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 “这话怎么说?” “比起五厘,这一钱更重要[4]。” “说得好。既然这样,我也想到一件事。这里的士兵都是帅哥,而且又很擅长挖洞,你知道原因吗?” “士兵个个都是帅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古谚有云‘当花应为樱木,当男人应该为武士’。不过,很擅长挖洞?这点你怎么知道?” “因为壕沟比花香啊。” “什么?” “我说,壕沟比花香……” “应该是丸子比花香才对吧[5]。” “啊,对喔。” “哈哈。难怪从前一阵子开始,你一有空闲就拼命挖洞。对了,你昨天挖洞藏身的那段时间,竟然都没被敌人的子弹打中,真不简单。” “说什么呢!这是当然的。那种东西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打中我。”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子弹只是偶尔才会打中人[6]。” 这对漫才搭档妙语如珠,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 藤木藤丸是这对搭档的名称。听说原本名叫“Lucky Chucky”,但昭和十五年三月,内务省将电影和唱片公司的主事者唤至警保局,指示他们“因时局之故,举凡有违风纪、不敬,或是崇洋媚外者,一律改名”,所以这对组合也改了名。 那听不太习惯的关西腔,起初令其他地方的人听得一头雾水。不过现在他们似乎已对这个二人组节奏明快的“漫才”颇为着迷,朗声大笑,甚至有人笑到流泪。 “各位弟兄。”漫才搭档退场后,单独表演的艺人十德五郎手持小提琴登场,环视会场说道,“我在此先声明一点。很感激各位嘴巴笑得这么开,但也请各位小心,可别让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再裂开。请各位忍一下。” 接着,这名艺人开始演奏小提琴,中间空档时说些滑稽的笑话,会场马上又被笑声笼罩…… 身穿白衣、在屋内角落观看表演的陆军军医脇坂卫的脸上挂着微笑,暗中环视四周。 这是在野战医院简陋的房间临时设立的表演会场。 舞台周遭摆着病床,无法自行站立的伤兵们正在享受表演。第二列则是头缠绷带、拄着拐杖,或是以三角巾悬吊手臂的伤兵。 观众当然并非只有伤兵。会场里挤满许多身穿军装的日本兵,挤不进屋内的人都站在通道和窗外。 他望向从刚才就一直传出嘎吱声的头顶上方,似乎有人爬上屋顶,从天窗往里头观望。每次会场内响起哄堂大笑,便会有漆面剥落,让人很担心墙壁和天花板是否会崩塌。他身为管理野战医院的“随队军医”,或许是时候该建议部队长停止这场公演了。可是…… 劳军团到前线部队劳军的情形并不常见,而且这次的劳军团还是“爆笑队(わらわし队)”。 爆笑队。 由东京的各大报社与大阪的兴业公司联手,为了慰劳前线士兵而组织派遣的团体。它那古怪名字的由来,是各家报社看日军的航空部队经常使用“海上猛鹰”和“陆上猛鹰”这样的称呼,一般民众的接受度颇高,所以也仿效“猛鹰队”起了这个名称。 想逗猛鹰队笑[7]。 就是这么回事。 脇坂再次环视现场,微微摇了摇头。所有聚集在会场里的军人,全都紧盯着舞台,像孩子似的笑得东倒西歪,无比天真。 在这种气氛下,他实在无法开口提出中止演出。 脇坂泛着苦笑的双眼,突然停在一名以三角巾悬着手臂、在舞台附近发笑的年轻士兵脸上。 陆军二等兵西村久志,是入伍刚满一年的新兵。 他在昨天的战斗中左臂中弹,被送往野战医院,由脇坂亲自为他治疗。那是被子弹贯穿的伤口,所幸没击中主血管,并无大碍。但西村二等兵因为初次在战场上受伤,情绪很激动,脇坂陪他稍微聊了一会儿。 他出生于山形,是一户贫农之家的第四个儿子,自愿入伍。 “总之,我想要领退休俸。”脇坂问他为何要自愿从军,西村耸了耸肩,意兴阑珊应道,“我只有小学的学历,要当警察和教员得通过艰深的考试,我没那个本事。看来看去,就只有从军不用考试。听说只要当几年兵就有退休俸,所以我就来从军了……不过,那也得像这样大难不死才领得到啊。” 他语带自嘲地说道,当时他那灰暗的侧脸,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脇坂眼中。 贫农家的第三、第四个男孩,为了“糊口”而自愿从军,这在现今的日本一点都不稀奇。 如果从军战死,政府会将这笔退休俸支付给死者的亲人。为了这项权利,亲人们互相争夺从战地送回的遗骨的难堪场面,最近纷纷在全国各地上演。西村二等兵当初被送往战地时,难保前来送行的亲人当中,没人在心中祈祷他“早日战死”。 西村二等兵此刻专注地看着舞台表演,甚至忘了手臂的伤痛,像孩子般笑得天真烂漫。 ——一定要打造一个可以让这些人欢笑度日的社会。 脇坂缓缓将视线移回在舞台上表演的漫才,如此暗忖。 他再次于心中坚定地告诉自己。 ——为了这个目的,一定不能让日本在这次的战争中获胜。 2 脇坂大他五岁的哥哥过世时,他才刚进当地的高中。 当时,离家到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院就读的哥哥脇坂格,于二月某个冷冽的寒夜,被闯进出租屋的特高警察逮捕。 罪名是违反治安维持法。 这种事件严禁报道,脇坂的家人有半个多月都不知道这件事。半个月后,出租屋的房东寄来一封信,他的父母这才得知孩子被捕的事,大为错愕。而且据信中所言,脇坂格在拘留所里染上肺结核,每况愈下。 脇坂的父亲以前受地方人士推举,当过村长,算是地方上的名士。 父亲接获通报,先是对“家中名誉”受损感到怒不可抑。“断绝父子关系”、“这和脇坂家无关”——家中痛骂声此起彼落。担心哥哥病情的母亲泪流不止,一再出言说服,最后终于奏效。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地请一名熟识的警方人士帮忙,将哥哥接了回来,让他在家中疗养。 看到三个月没回过家的哥哥,当时只是高中生的脇坂吓得说不出话来。哥哥两颊瘦削,颧骨高耸,只有那对像是因高烧而迷蒙的眼珠,始终左右张望——教人不敢相信与之前活泼开朗、总是笑脸迎人的哥哥是同一个人。 当时哥哥已无法自己行走。医生诊断,这是极度营养失调所致。此外,脱下衣服一看,哥哥全身都是遭人拷打的伤痕。父亲对返回老家的哥哥一句话也没说,不,是避而不见。父亲不许脇坂靠近哥哥,就只有母亲一人负责照料。母亲既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就只是在一旁照顾哥哥。半个月后,哥哥在家中过世时,她只是一味地哭。 哥哥的丧礼办得很隆重。 由于此事未对外公开,所以当地人都认为前村长的儿子不幸因肺结核而死,感到不胜唏嘘。 办完丧礼后,身穿高中制服的脇坂,被唤至家中的客厅。他坐在父母面前,父亲告诉他哥哥这次犯下的丑事,并提醒他现在是脇坂家的继承人,不能再辱没脇坂家的“名誉”,要他好好反省,奋发上进。脇坂默默聆听父亲训示。他之所以什么也没说,是因为不忍再看到母亲那憔悴、悲伤的模样。 当时脇坂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哥哥以前回家时都会对他说的事。 目前社会的实情。 都市的繁荣景象与农村贫困的落魄光景,可说是天差地别。财阀与军部挂勾。独善其身的高级官员。利用国家中饱私囊的政治家。为了获取微薄的退休俸,父母祈求儿子战死,或是陆续把女儿卖给娼寮。理应报道实情的新闻记者,如今却靠军方的机密费吃香喝辣,最后甚至还开口闭口尊称“皇国”、“皇军”,净写些歌功颂德的报道,充当军方的走狗,一点都不以为羞耻…… “这社会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现在的状况实在太悲惨,正因为如此,我们非得进行改革不可。” 他想起先前哥哥说这些时,那明亮有神的双眸。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卫,你听好了。你哥他走了歪路,他那是鬼迷心窍。你千万不能学你哥那样,你就把他忘了吧。” 父亲说的话,听起来无比遥远。脇坂不发一语地颔首,心中却在呐喊。 ——才不是!哥哥并没有错,他的想法是正确的,杀害他的世人才有错! 丧礼结束后不久,他偶然在阁楼房间里发现哥哥私藏的书籍和笔记本。 脇坂瞒着父母,贪婪地阅读着。 里头所写的,是“有形”的人类历史。 原本人类是借由劳动而结合在一起。人类通过劳动才能成为“相似的存在”,进而结合在一起。自发性地交换借由劳动创造出的价值,能“塑造”出更富裕的社会。但这当中存在着一种不好的结构,会夺走劳动的意义,那就是资本主义。在资本主义社会下,劳工必定会遭到打压,人就此成为物质的奴隶。人们疏远劳动的成果,会使自己变得像沙粒般渺小。 这正是现今在这个国家四处蔓延的诸恶根源,也是一切矛盾的主因。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得从资本家手中夺回权利,由劳工独占各种生产资料。驱逐军部、财阀、官僚,进而打倒天皇制,这样才会有一个理想的社会——由劳工亲手建立的社会。 唯物史观。 那些把单纯的台风称作“神风”而大惊小怪的家伙,看起来愚不可及。 照唯物史观来看,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是历史必然的结果。 脇坂茅塞顿开。 在这黑暗的现实前方,应该有个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 这种想法在现今的日本,是被严格禁止的危险思想,这点连身为高中生的脇坂也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就读的高中里,也有个研究共产主义思想的圈子,但脇坂完全不想和他们有所接触。这当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同学们组成的圈子相当排外,而且个个都摆出一副精英的模样——但这个组织既脆弱,又幼稚(事实上,他们不久便被警方逮捕,离开了校园);二是因为他不想再让母亲难过。 哥哥死后,母亲明显苍老许多。她变得沉默寡言,不时独自落泪。 ——如果现在我和哥哥以同样的嫌疑被逮捕,她一定会精神崩溃。 这个念头阻止了脇坂参加政治运动。脇坂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一方面暗中研究共产主义思想,一方面在学业上也没怠惰,以优异的成绩自当地的高中毕业。之后他决定到东京的医科大学就读。 脇坂决定走和哥哥完全不同的路,似乎令父母松了口气。 但实际上其中另有原因。 脇坂研究哥哥遗留的笔记,发现当中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文字。起初他不懂当中的含意,但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那是哥哥遗留的暗号。脇坂回想起小时候,他曾和哥哥沉迷于暗号游戏。 暗号就像死去的哥哥写给他的信。 上头写着东京某个地址和暗号。 到东京医大就读后不久,脇坂便下定决心,去拜访笔记上所写的地址。 没过多久,他便与一位名叫“K”的人接触。他马上明白,K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是半游戏心态的左翼运动家,他是如假包换的革命家。为了实现理想,就算舍去生命也不在乎,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经过几次谨慎的审核后,脇坂终于获得认可,成为K的同志。 脇坂卫就这样成为莫斯科的间谍。 3 第一次的劳军公演结束时,脇坂悄悄离开挤满士兵的简易表演会场。 在枪林弹雨的最前线,不可能所有士兵同时离开工作岗位,轻松地欣赏劳军表演。这次预定分三场进行公演。 会场上的观众开始交换,似乎马上就要展开第二场公演。 绕到建筑后方,士兵爆炸般的哄堂笑声也跟着变小。 他倚在灰泥涂成的墙壁上抽烟。抬眼一看,太阳正逐渐西倾,放眼所及,地平线完全被夕阳染红。 天就快黑了。 太阳下山后,仍打算继续表演吗? 这里是隔着一个山丘、与中国军队对峙的最前线。入夜后,别说建筑的灯火了,就连像这样在外头抽烟的火光,都可能成为狙击的对象。不过,现在要是中途喊停,士兵们一定会大为不满。 ——小野寺部队长应该也很头疼。 脇坂叼着烟,露出嘲讽的唇形,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讨厌的事,皱了皱眉头。 听着劳军艺人节奏明快地说笑,士兵个个天真地放声大笑。然而…… “那些全是中国军人的尸体。” “子弹只是偶尔才会打中人。” 刚才艺人说的笑话,全都经过审慎挑选,不会影响前线士兵的士气。不,这种事无关紧要。重要的是…… 脇坂嘴里叼着烟,眯眼望向那愈来愈红的晚霞。 他志愿担任陆军军医已经两年。 ——你要志愿担任前线的部队随行军医。 透过K接获莫斯科的指令时,脇坂并未问为什么。 理由不难想象。 昭和十二年七月,日军与中国军队在卢沟桥附近起了小冲突。事件本身没什么,人们本以为这起事件或许会就此不了了之。 但日本陆军却借着这件小事与中国正式开战。战火旋即延烧至上海,日军大举朝南京进军。 情报传来后,对莫斯科造成不小的冲击。他们感到震惊的,并不是日本对中国正式开战这件事。 莫斯科方面老早便已在日本政府及军方中枢内布下间谍网,准确掌握他们的一切动向。根据东京传来的许多可以信赖的情报,陆军参谋总部、内阁,以及天皇亲信所下的判断,对这起事件都是抱持“避免扩大”的态度。他们理应会对前线部队下达立即缔结停战协定的命令。 但日本陆军别说是“避免扩大”了,甚至还火上加油。 而且事后才知道,东京传来的情报,全都正确无误。 简言之,似乎是“现场的部队无视中央的指示,自行判断,擅自行动”。 蠢事接二连三发生。面对前线部队失控所造成的状况,政客和报社都搭上顺风车,获得了国民的极力支持,而理应反对事情扩大的参谋总部和官员,甚至是身为最高掌权者的天皇,也推翻先前的说词,改为承认现况。 对于苏联来说,这一切是无法想象的。 自从这件事发生后,莫斯科马上对潜伏在日本国内的同志提出了新指示。 为了查探参谋总部、政客,以及官员的意图,他们缩小集中在东京的间谍情报网。也就是要求“同志”尽快将日军前线部队在大陆各地的动向回报给莫斯科,如果可以的话,要比东京的日本参谋总部更快。 脇坂志愿担任华北前线的随队军医。 过了两年看惯生死、苦乐参半的生活。 如今他深受士兵景仰,也常和部队长一同喝酒。 他得到的情报,都会通过其他同志传回莫斯科。对于和前线部队一起行动的间谍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情报的传递方式,不过,脇坂用自己独特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脇坂想出的特殊通讯法,至今在莫斯科仍颇获好评,人称“脇坂式”通讯法。不过这得借助许多“素未谋面的同志”帮忙,才有可能成功。 想到这点的时候,脇坂才觉得自己很幸福。 皇军。 即人称“天皇军队”的日本陆军内,究竟有多少同志,或是支持者?如果日本陆军的高层得知此事,一定很错愕。 ——没错,在那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在那场猎捕间谍的行动展开前…… 那封信是在一个月前寄达的。 寄件人是脇坂胜,是脇坂在东京一所大学就读的表弟。由于来信者模仿了胜的笔迹,乍看之下无法分辨真伪。不过。在空白处有个小小的涂鸦标记,那表示这不是表弟寄的信,而是K下达的指示书。 信中写着时节的问候以及共同的友人近况,乍看像是闲谈,但要是喷上特殊溶液,各行中间便会浮现细小的数字。只要使用藏在字典里的暗号表来核对这些数字,便能转换成俄语写成的通讯文。 脇坂利用深夜时分,趁没人注意,暗中进行解读作业。在看过内容后,他简直不敢相信信中的内容。 据K的联络信所言,最近派往前线的同志陆续消失。他们突然失去联络,之后完全不见人影。 ——有人暗中在“猎捕间谍”,你要多加留神。 K向他提出警告后,接着透露下一个机密情报。 日本陆军内设立了秘密谍报员培训机关,通称“D机关”。只有陆军高层里的一小部分人知道其存在,但明显有庞大的机密费流入这个组织。机关所在地以及那里培训什么样的人当谍报员,一概无人知晓。只知道D机关似乎是由一名陆军中校设立,之后也是由他亲自指挥,进行各项任务。此人是…… Велъзевул 这陌生的文字排列,令脇坂皱眉。他本以为是自己解码错误,所以针对这个字又重新“翻译”了一遍,但结果还是一样。 蝇王。 在《圣经·旧约·列王纪》中登场的异教神,是率领众恶魔将人类拉入地狱的魔王。 K应该不会使用夸大的言词。 “有个人称‘魔王’的可怕人物,率领着D机关进行这次的猎捕间谍行动。”——应该要这样来看待这项情报才对。 脇坂接着往下看,感觉到一股恐惧感顺着背后往上爬。 对方以什么方式猎捕间谍?K目前也无法掌握具体的内容。不过,虽然不确定,但极有可能和四处慰劳前线部队的“爆笑队”有某种关联。K还透露了一点,间谍猎人好像用“不笑的男人”当做暗号。 解读完毕后,脇坂照规定将通讯文撕碎。这时,他突然想到某事,打开记事本。 记事本中有他盗阅寄给小野寺部队长的通讯文件之后,写下的机密情报。 上面记载了“爆笑队”一个月后将会前来总队劳军。 4 从那之后,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魔王”所率领的日本陆军秘密谍报机关。就算他们已察觉莫斯科很重视前线部队动向情报的意图,也不足为奇。甚至猜测得出,他们极可能暗中让间谍猎人混进到前线劳军的“爆笑队”中(因为这两个组织乍看之下相去甚远)。 不只是前线的士兵,对隐藏身份潜入“敌阵”中的间谍而言,劳军团来访也是松口气的好机会。潜入其他前线部队的同志要是被艺人风趣的笑话给逗笑,松懈大意,进而被人得逞,肯定下场凄惨。 所幸脇坂事前已接获K的警告。 只要做好万全准备来面对“爆笑队”,至少不会被人从背后偷袭。相反,将潜伏在劳军团里的日本间谍猎人揪出来,将他的真正身份告诉莫斯科,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到底是谁? 脇坂眯着眼凝望那即将慢慢变色的天空,脑中一一过滤“嫌疑人”。 这一个月来,脇坂并非一直被动等候“爆笑队”前来。他人在前线,用尽一切手段,对他们展开调查。 调查的结果,只知道参加这次劳军团的所有艺人全都出道多年,个个身份清白。艺人的世界远比外人想象中来得狭隘。间谍猎人要混进艺人的圈子中,虽然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确实很难想象。以下这些人反而还比较值得怀疑。 劳军团的经理(戴黑框眼镜,个头矮小,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男子。) 口译(细眼、圆脸的男子。虽然有个日本名字,但看起来像中国人。) 搬货工(一矮一胖两个人。四处吹嘘说他们是藤木藤丸的徒弟,还很年轻。) 巡回公演时,以保安要员的身份与劳军团随行的宪兵伍长(此人体格壮硕,少言寡语,总是戴着宪兵帽,看不出他的表情)。 自从劳军团抵达部队后,脇坂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但现在还是无法确认哪个人行径可疑。 想到K传来的另一项情报——“不笑的男人”这个暗号,就属劳军团里那名负责保安的陆军宪兵最为可疑。不过,正因为对手不是泛泛之辈,绝不能随意猜测。 想不出好办法。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下手为强吧。 小野寺部队长现在正和士兵们一起望着舞台发笑。 脇坂左手举至面前,确认手表的时间。 ——就快了。 小野寺部队长每天都会亲自操作无线电,向东京参谋总部定时报告。现在时间就快到了。 等小野寺部队长回到房里,面向桌上的无线电时,应该会发现上头夹了一张陌生的字条。 猪熊中士是莫斯科的间谍。 用文字定规[8]写下这张不会让人看出笔迹的字条,是脇坂精心安排的假情报。部队长应该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猪熊中士会马上被传唤,展开审问。 猪熊中士是从小兵干起的老士官,是一位对军队忠心耿耿的人物。一旦他知道自己被怀疑,一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 这就是钓间谍猎人上钩的饵。 眼前发生一件意料之外的间谍骚动,间谍猎人一定会拆下面具,展现出某种特殊反应。脇坂已锁定嫌疑人,绝对不会错过对方拆下面具的那一刻。 ——我要反过来对间谍猎人设下陷阱。 他的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将烟丢向地面踩熄。 他接着转身,想回表演厅确认嫌疑人的反应。 这时,突然有个黑影蹿出,站在他面前。 5 他大吃一惊,呆立原地。 背对着红艳如火的晚霞,黑影停下脚步,望向脇坂。接着,对方突然开口道: “啊,太好了,赶上了。医生,你果然在这里,谢天谢地,果然和那个人说的一样。哎呀,真是好险……” 眼前这人说话宛如连珠炮,音调略显尖锐,而且操着一口关西腔,脇坂觉得颇为耳熟。 是刚才站在舞台上表演诙谐漫才的“藤木藤丸”二人组的其中一人,好像是藤丸。 脇坂怀着戒心,谨慎地问道: “……找我有事吗?” “哎呀,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对方似乎有点惊讶,耸了耸肩,“说有事,确实是有点事;说没事,其实也没什么事……不好意思,医生,可以跟你要根烟吗?” “烟?” “真是不好意思。” 他如此说道,低头鞠了个躬。 脇坂不发一语地递出烟盒,男子从里头抽出一根烟,等不及似的自己点火。 “哗,香烟果然还是Golden Bat才够味,其他牌的香烟味道都不对。”男子似乎抽完烟后好不容易才静了下来,吁了口气如此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个老烟枪,要是没抽Golden Bat就浑身不对劲。这次巡回公演,我应该是带了好几盒来才对,但刚才我到舞台旁边想抽一口,这才发现一根也没有了。我把负责搬货的徒弟臭骂一顿,叫他去找,但怎么都找不到。正当我大伤脑筋,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对我说医生就是抽这个牌子的,可以去找医生要,还很好心地叫我到这里找你。哎呀,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对了,听说最近上头认为Golden Bat这个名字太西化了,要他们换个名字。虽然艺人也一样,但我认为,不是什么东西都改成日本名就会比较好……啊,医生,这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喔,否则我可就麻烦大了。老实说,我们自从改名成‘藤木藤丸’后,总觉得好像连段子的味道也跟着变了。香烟就算改名字,味道也不会变吧?段子姑且不谈,要是连香烟的味道也变了,那可就伤脑筋了。会变成什么名字呢?Golden Bat……金棒吗?金棒可不好听,就像妖怪似的,俗话说‘妖怪配金棒[9]’。嘿嘿嘿……” 他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就像坏掉的水龙头似的水流个不停。面对这样的人,脇坂只能微微苦笑。 此人生活在这个小圈子里,是个背景清清楚楚的艺人,而且没烟可抽,就两手直发抖。这种人不可能胜任间谍猎人的工作。 ——不是他。 脇坂将他的名字从嫌疑人名单中剔除,并发现这是个好机会。 他朝手表看了一眼,还有一些时间。 脇坂若无其事地向对方问道: “舞台情况怎样?天色愈来愈暗了,下一场不好演吧?” “放心吧,现在还算亮呢。” 藤丸如此说道,哈哈大笑,吐出一大口烟。 “之前我们去上海公演时,抵达当地已是晚上十点,直接就被带往会场。当时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呢。在那漆黑的会场里,挤满了士兵,一直在等我们抵达——当时上海正在打仗。既然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于是我对他们说:‘那我们就表演一场吧,请帮我们点个灯。’结果他们马上变脸,把我骂了一顿。他们说:‘要是点灯,会遭敌人狙击。就直接这样表演。’虽然他们叫我表演,但这又不是在摸黑吃饭,真教人伤脑筋。” “结果怎样?” “当然还是上场表演啊。我们用手电筒照着彼此的脸。啊,真是不好意思。”藤丸做了个感谢的手势,就此接过第二根烟,点着了火,接着说,“一面用手电筒照着彼此的脸,一面表演漫才,真的很怪。不是从下面往上照吗?对方的脸看起来就像妖怪似的,而且手臂愈来愈酸。不过我们还是勉强完成了表演,接下来换压轴的金语楼先生上场表演。他表演的是落语,没办法拿手电筒照自己,所以是有人从舞台旁拿手电筒照他。不过,连开场白都还没说完,敌人的炸弹就飞了过来,公演被迫终止。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金语楼先生的秃头反射手电筒的灯光,被敌人给发现了。” 说完后,他哈哈大笑。 脇坂也跟着陪笑,但还是不忘插空向他问话。 “你听过‘不笑的男人’吗?” “什么啊?” 藤丸一脸纳闷,频频眨眼。 很遗憾,那不是脇坂期待的反应,但他还是继续套话。 “就是那个人啊,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笑,就只有他一个人不笑。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发毛。” “那个人……” 藤丸诧异地皱起眉头,但他马上想到了什么,噗哧笑出声来。 “医生,你该不会是在说赤泽先生吧?那位担任我们此次公演保安的宪兵伍长,是吗?如果是他的话,你就误会大了。虽然他一脸严肃,但其实很爱笑。他不是老深戴着一顶宪兵帽吗?其实那是在他不小心笑出来时,拿来遮脸用的。他本人常说‘我乃奉天皇之命行事的大日本帝国陆军宪兵伍长,要是听漫才笑得东倒西歪,就不能当其他人的典范了’,但他常为了忍住不笑而肚皮打颤。想笑却又不能笑,仔细想想,宪兵还真是个苦差事呢。” ——难道不是他? 脇坂一时皱起了眉头,但旋即又微微一笑,把他疑惑的矛头转向别处。 “不,我说的不是他。” “不然是说谁?” “这次‘爆笑队’公演的经理……他叫什么名字?” “你说乙仓先生,是吧?” 藤丸突然变了张脸,活像是个不小心咬了一口涩柿子的小鬼。 “对了,那个人向来都不太笑。” ——会是他吗? “乙仓经理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项工作?” 为了消除心中的疑惑,他进一步谨慎地询问。 “告诉你一个秘密……”藤丸把脸凑近,“乙仓先生之前一直都是当艺人,但因为表演无趣,所以我们社长对他说:‘你就辞去艺人的工作,改当经理吧。’别看他那样,他的资历比我们还老呢。被迫辞去演艺工作的人,看其他艺人表演笑不出来……这也难怪啦。” 脇坂在心中暗暗咋舌。如果乙仓以前长时间当过艺人,那么,他的艺人同伴应该都知道他的背景才对。乙仓也不太可能是间谍猎人。 其他有可能的,就只剩那名口译员,或是负责搬货的那两名年轻徒弟…… 脇坂左思右想时,突然发现眼前的藤丸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啊,真不好意思。我竟然发起呆来。”藤丸搞笑似的搔头说道:“听了医生刚才说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不太好的事。所以才会……” “不太好的事?” “你刚才不是提到‘不笑的男人’吗?这句话真是可怕。要是大家都像那样的话,我们可就没办法混饭吃了。” “像乙仓经理那样吗?” “不对,不对。那种当过艺人的,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要服务的对象。我指的是……” 一听到藤丸接下来说出的人名,脇坂感觉就像脑后被人重重敲了一下。 6 ——竟然有这种事…… 脇坂目瞪口呆。 一开始他简直难以置信,还以为对方在开无聊的玩笑。但藤丸却是一脸严肃地这么说。脇坂听他用那奇特的关西腔道出此事后,一些之前没放在心上的琐事,全都串连在一起,慢慢成形。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摇摇晃晃地迈步离去。 “咦,医生,你怎么了?医生……你可真怪……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谢谢你的香烟!下次再请你多多关照喽。” 背后传来藤丸的声音,但现在脇坂已无暇理会。 他朝手表瞄了一眼。 ——没时间了。 他改为小跑。 绕过转角,已来到他要去的建筑物门口。 前线作战总部。 小野寺部队长即将要在这栋建筑里的某个房间,用无线电向东京参谋总部定时报告了。 脇坂调匀呼吸,朝站在大门口守卫的士兵敬礼。 这里大部分的士兵都知道脇坂军医与小野寺部队长交情匪浅,两人常一起喝酒。负责守卫的二等兵与脇坂也算熟识。他回了一礼,朝脇坂点了个头,让脇坂通行。 脇坂走过走廊,来到部队长的房间前,左右张望。 所幸没半个人影。 脇坂以私下复制的钥匙打开门,迅速躲进房内。 反手将门关上。 里头空无一人。白日将尽,从窗口射入的夕阳余晖,把房内染成一片赤红。 他蹑脚走向部队长的办公桌,迅速瞄了一遍装设在办公桌旁的无线电四周。 ——没有。 脇坂留在这里的那张假字条——告发猪熊中士是莫斯科间谍的字条,已不见踪影。 如果没那张字条,就不会对猪熊中士展开审问,脇坂也就无法确认周遭人的反应,而从中找出那名间谍猎人。 ——不,不对。不是这样。 他在脑中某个角落迅速展开思考。 刚才藤丸指出谁才是真正的“不笑的男人”,并接着说道: “医生在后面抽烟,你可以去跟他要一根。我接下来有事要去作战总部一趟,所以没办法跟你一起去。正当我为没烟抽而发愁时,那个人特地走向我,先自我介绍,然后对我说了这么一段话。那个人很怪吧?” 可是,那个人应该没必要去作战总部才对。 藤丸在舞台上表演时,发现有双“始终不笑的双眼”一直望着他们——令说笑专家藤丸害怕的一双始终不笑的眼睛。脇坂意想不到的那个人物,才是真正的“不笑的男人”,也就是真正的间谍猎人。 听完藤丸这番话,脇坂立刻觉得自己已看穿真相。为了阻止那个人,他急忙奔往此处。然而…… 难道这也是那个人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藤丸那番话只是引诱他到这里来的陷阱,那不就…… 呆立原地的脇坂,右耳听到一个从刚才起便一直规律发出的声音。那是一口大挂钟,刻划着即将到来的时间。 他缓缓转头,确认墙上挂钟的指针,接着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表,两相比对。 ——我中计了…… 脇坂不禁紧抿嘴唇。 挂钟和手表指着不同的时间。 五分钟。 挂钟显示的是较晚的时间。 不,不是这样。昨天他到这个房间来的时候,两者的时间确实一致。负责的士兵,一天会核对两次部队长室挂钟的时间。倒不如说,是脇坂的手表在不知不觉间快了五分钟。然而,这是谁做的?什么时候动的手脚?有什么目的? 还差一点就能看出真相了……正当他如此暗忖时,他感觉背后有人。 他惊讶地转头。 不知何时,对方已紧贴在他背后,就在脇坂快要与对方四目交接时,他感到心窝遭受一阵重击,眼前一黑。 7 在朦胧意识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跌向地面,并被人利落地绑住手脚。有只手在他口袋里摸索…… 他突然恢复意识。 看来,他失去意识的时间相当短暂。 对方似乎已看出脇坂恢复意识,从他看不见的背后,传来一声嘲讽般的低语。 “很遗憾,你没办法看接下来的公演。” 脇坂想转头,却不自主地发出呻吟声。 他右脚被反折,与手腕紧紧绑在一起。只要他身体微微一动,关节马上会被扭成不自然的角度,剧烈的痛楚传遍全身…… 他根本没办法转头确认说话者是谁。 “你今晚会被逮捕,被遣送回日本。” 背后传来的声音,完全感觉不出个人情感。如果不是事先早就知道,脇坂一定无法相信是那个人的声音。 “部队长的办公桌上放着你招认自己是莫斯科间谍的亲笔供词,你因为受不了良心谴责而自首。为了谨慎起见,还一并附上你的笔记和这个房间的复制钥匙。就算那个部队长再怎么笨,应该也不至于弄错。” 亲笔供词…… 脇坂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东西。不过,想也知道,那份供词一定将他的笔迹模仿得唯妙唯肖,而且上面还写有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内容。要否认这不是自己亲笔所写,并不容易。而且,还附上写有前线部队机密的笔记本以及复制钥匙,这么一来,就算对方是和自己交情深厚的小野寺部队长,也不可能脱罪。 脇坂明白自己已完全落入敌人手中。同时,他发现自己出奇平静,内心松了口气。 没错,打从一开始他就已有所觉悟,明白这天终究会到来——从他为了完成哥哥的遗志,和K接触的那天起…… 为了在这世上实现理想,某种程度的牺牲也是无法避免的。就像哥哥那样,势必有人得成为“地盐[10]”。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需要有人自愿成为“一粒麦”。而且…… 就算脇坂被逮捕,他想出的那套和莫斯科秘密通讯的方法,还是会继续被使用。 被遣送回日本后,等着他的,是恶名昭彰的日本特高警察严厉的侦讯和拷问。但不管遭受何等严厉的侦讯和拷问,脇坂也绝不会供出他想出的那套通讯方法。 ——那是我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明。 直到现在,仍有人利用“脇坂式”通讯法,向莫斯科传递日军前线部队动向的情报。莫斯科则会依据从前线各地收集到的情报,打败与资本主义挂勾的日本陆军。 ——这是理应实现的梦想。 只要这份信念不动摇,未来不管会面对多大的痛苦和羞辱,他都有坚信自己能够承受。 脇坂泛着微笑,这时,有张薄薄的纸片飘向他头顶。 纸片旋即落向他前方地面上。脇坂眯起眼睛,往纸片对焦。 当他发现那张纸片为何时,忍不住叫出声来。 是脇坂发明的特殊格式的通讯纸。 ——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 他想起之前被搜口袋的事,但他并没那么粗心,会随身带着它。 “听说这是你发明的?” 那没有任何特征、听不出是何人的低沉声音,又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语带嘲讽地说道: “一名死在路旁的中国军人竟然会带着寄给莫斯科的通讯信。我这才明白,如果是日本兵的尸体,一定会有同袍亲手埋葬,或是有人收尸,但死在路旁的中国军人的尸体则没人理会,一直都会留在原地。一般人绝不会想到将通讯信放进尸体里……你的同伴们不必冒险,只要看准机会,从尸体上取出通讯信,再送往莫斯科即可……” 脇坂一面听男子的声音,一面极力在脑中思索。 ——他是偶然发现的吗? 那件事还没被发现。 若是这样,那就还有希望。 如今在中国大陆上的日军正到处与敌人交火,造成大陆各地的中国军人尸横遍野。就连一开始看到尸体就会感到害怕的劳军团艺人,也很快就看惯了尸体,见怪不怪。要从躺在路旁的众多中国军人的尸体中,找出藏有通讯信的特定尸体,就如同要找出一根落在海边的细针。 将通讯信藏在中国军人的尸体中。 如果只知道这个,那么,脇坂发明的特殊通讯法的秘密还不会被揭穿。 背后那名男子突然模仿艺人的声音说道: ——怎么办?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尸体,而且脸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惨,怎么办? ——里头偶尔也有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对吧? 背后那窃笑的声音,旋即又恢复原本嘲讽的口吻。 ——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 这句话,将脇坂最后紧抓的一线希望彻底粉碎。 ——连这个都被他看穿了…… 脇坂紧咬着嘴唇,咬到嘴唇渗出了血。 藤木藤丸二人组在表演漫才时,刻意提到这件事。 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 这是用来找出掉落在海边的那根针所采用的标记。脇坂从倒卧路边的中国军人的尸体中,挑出脸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并在尸体上涂抹野狗讨厌的气味和防腐剂,以此作为让同志辨识的印记。 ——查探这个尸体的口袋。 没被野狗啃食的中国军人的尸体。这是他给同志的暗号,标示出通讯信的所在。 脇坂知道自己已经血色尽失。在那宛如贫血般的感觉中,他恍惚地思考着,终于明白敌人的方法。 “爆笑队”的劳军表演就像魔术师在观众面前挥舞的白色手帕,用意是混淆视听。 仔细一想,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 艺人表演的题材事前一定都经过一番严格的审核。但另一方面,有一部分几乎涉及军事机密的台词,却又保留而没被剔除。照理来说,在前线劳军团的演出中,像“到处都是尸体”这种台词(就算指的是中国军队的尸体),绝不可能出现。 这些台词可能是男子事先偷偷在背后运作,加进艺人的表演中,而且他肯定在一旁观察观众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 脇坂猜想,“蝇王”率领的D机关是在偶然或某个机缘下,对那些没被野狗啃食的中国军人的尸体感到怀疑,进一步调查尸体后,发现了给莫斯科的通讯信。于是他们在艺人的表演中加入几句暗示此事的台词,暗中确认观众的反应。 自己在听到艺人表演的台词时,究竟是何种反应?现在回顾当时的情形,他实在没什么自信。他自认应该没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既然现在会被逮捕,可能当时看在对方眼中,他表现出某种不自然的反应吧…… 他只能这样揣测。 脇坂以自己的存在作赌注所发明的这招通讯法,已完全被揭穿。 ——现在我能做的,就只有对今后的一切侦讯保持缄默。 脇坂如此说服自己。 在日本当地的侦讯,主要应该是要逼他说出潜伏在日本陆军内的同志以及支持者。以天皇名义被洗脑、盲目憎恨进步思想的日本特高警察,对于被贴上“红色”标签的脇坂,肯定会毫不客气地下手。不把人当人看的严酷侦讯,将哥哥活活逼死的残忍拷问——听说在精神和肉体的痛苦皆达到极限时,只要提出交易条件,再铁铮铮的汉子,也会供出同伴的姓名。 但若换作是脇坂,则完全不必担心这点。 莫斯科对脇坂下达的指示,一律都通过K转达。脇坂只知道K是他的代号,除此之外一概不知,甚至连他的本名也不清楚。倘若有一段时间没联络,K就会不再与他接触,理应无法从中查得其他线索。 他专心于思考中,差点没听到对方的问话。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话要告诉片冈上尉。” “片冈上尉……” 脇坂在口中复诵这个人名,微微摇头。 “你弄错人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哦,是吗?原来你不知道啊。”他背后的声音,仍旧以嘲讽的口吻说道,“他是任职于陆军省主计课的片冈诚陆军上尉,三十八岁,你称呼他K。你想听的话,我可以清楚地把片冈的出身、家世背景、在陆军士官学校的成绩、现在的家庭成员、经济状况等,全都告诉你,想听吗?” ——什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脇坂为之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脇坂发明的秘密通讯法,不知何时已完全被揭露无遗;而脇坂唯一的联络人K的真实身份也已完全被掌控。若是这样,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背后那个声音似乎已准确看出他混乱的心思,接着说道: “你可别搞错了,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 “……这话什么意思?”脇坂好不容易才开口问,他以不像是出自自己口中的沙哑声音说道,“不,重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秘密的?” “打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你的做法太显眼了。” “等等!打从一开始?这么说来,之前K寄来的信,难道是……” “那是我们寄出的伪造信。” “其他潜入前线部队的同志都被间谍猎人逮捕的情报,也是吗?” “是我们捏造的假情报。” 眼前的世界猛然一阵摇晃。脇坂感到天旋地转,急忙合上眼。此刻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已无从分辨。 他看开一切,睁开眼问道: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之前不逮捕我?我方潜伏在日本陆军内的同志有很多,如果你们真的了若指掌,为什么不揭发我们?” “既然知道方法和对象,就没必要掀底牌。”男子以令人发毛的冷峻声音应道,“经由何人之手,何时流出何种情报,只要能加以掌控,反而有助于推动情报战,还能通过敌方的秘密通讯法,来散播假情报。既然这样,有必要公开吗?之所以不揭发你们那些藏身在陆军内的同志,也是这个原因。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假使现在这么做,将会引发轩然大波——你们人数还真不少。” “既然是这样,那这次又是为什么!”脇坂在情感的驱使下,不禁放声喊道,“既然你这么说,为什么现在又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地逮捕我?” 他话说到一半,便感觉到男子的气息悄悄从背后靠近,在他耳边低语道: ——你杀过人,对吧? “什……” 他想转头,但旋即被剧痛给拉了回来。 我?杀过人?胡说些什么…… 脇坂想否认,但那名老人恐惧的脸庞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 啊! 他倒抽一口气。 我忘了……不,是我努力想要忘掉。 十天前,日军与中国游击部队在这附近的村庄交火。 脇坂不听部队长的劝阻,于战斗结束后奔往现场。他以“要为无法动弹的伤患进行急救”为由,但其实他另有目的。开战的前一夜,前线部队的所有干部齐聚一堂,暗中决定“下次战斗时,就算会冲破东京参谋总部规定的停战分界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得早日将前线部队决定要擅自行动的情报传回莫斯科才行。 脇坂赶往现场,为了给战斗中受伤的日本兵急救四处奔忙,另一方面也不忘找寻“头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但是以小村庄为舞台展开的那场激战,倒在路旁的中国军人的尸体全都支离破碎,始终找不到可以让脇坂藏信的对象。 得赶在日落前离开才行。 夜幕正逐渐逼近。 焦急的脇坂独自走进一家村民遗弃的仓库里,在那里发现了对象。 本以为无人的仓库角落,有一名年迈的中国老人头上盖着草席,身子蜷缩,不住颤抖。 脇坂正要朗声叫日本兵前来时,突然念头一转。 只有他能用了。 脇坂一面走近那名老人,一面说让他放心,接着……杀了他。 他杀死那名老人,让他穿上军装,并将事先备好的通讯信塞进老人口袋里。然后,他将老人的尸体拖到路面上,在他的脸和手上涂上防腐剂,以及野狗闻了就讨厌的液体。就这样,他安排了一具“头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之后应该有位奉莫斯科命令、未曾谋面的同志,会从尸体口袋里找出通讯信,送往莫斯科。 脇坂松了口气;另一方面,他极力想忘记自己亲手杀死的那名老人。事实上,他几乎就快忘了。若不是对方刚才提起此事,让他又再度想起的话…… 原本那封伪造信的目的,是要让脇坂注意“爆笑队”的存在,进而注意他们表演的题材。 不过,这名男子现在就只关注一件事。 那就是脇坂对杀害老人一事有什么感觉。 脇坂表现出的反应是…… 他自认应该没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准确来说,应该是只有微微皱眉。 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说过,你的做法太过显眼。” 背后的男子再度与他保持距离,声音中第一次流露出不悦的口吻。 “只要有机会,你应该还会再杀人。这样会造成我们的困扰。你会到处制造很不自然的尸体。” ——杀人?我会再杀人? 脇坂愕然。 不对!我只是……只是为了…… “时间到了。”男子在背后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小野寺部队长就快到这个房间来了。” 为了向东京参谋总部做定时无线电汇报。 他之所以将脇坂的手表调快五分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逮捕脇坂,彻底打败他,让他体无完肤,这一切需要时间——不过只需短短的五分钟。 背后伸来一只手,一把将他拉起。让他坐向房内角落一张面朝窗外的椅子。他感觉到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把利刃寒光一闪。紧接着,下个瞬间,紧缠他手脚的细绳已经松开。 他想起身,身体却不听使唤。是因为被绑得太紧供血受阻,还是因为手脚被扭成奇怪的角度?搞不好在他不醒人事的时候,关节已经脱臼。 脇坂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脚步声从他背后远去。 有人正在开门。 脇坂努力扭转无法动弹的身躯,想转头看个清楚,好不容易眼角余光看到了房门。 看到了打开门,以及正要走出房外的一名男子的侧脸。 藤丸以他专业的艺人眼光,认出那名“不笑的男人”。 陆军二等兵西村久志。 教人不敢相信的是,他左手还用三角巾吊着。他手上的伤,肯定是为了要在医院内举行劳军公演时,能近距离观察脇坂的反应,而朝自己手臂开枪造成的。 在他步出房外的那一刻,脇坂看到西村二等兵那出奇端正的侧脸,与哥哥那悲伤的容貌重叠。 今后无论再怎么搜寻,恐怕都无法证明西村三寺兵曾在前线部队,甚至是在陆军里待过。此事从头到尾,对外的说法都是脇坂禁不住良心谴责,主动自首。而西村二等兵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蝇王的手下从地狱现身,又再度返回地狱,仅此而已。 脇坂以他麻痹的身躯,勉强从椅子上站起。 同一时间,门再度开启。小野寺部队长似乎仍对公演回味无穷,那张酒糟脸满是笑容。 在理应无人的房内发现脇坂的存在后,小野寺部队长脸上立即浮现狐疑之色,视线紧盯着桌上那封告白信。 脇坂已不想替自己辩解,他脚下一阵踉跄,再次瘫倒在椅子上。 合上双眼。 他耳畔响起哄然大笑,过往人生就此消失,宛如幻梦一场。
[1] 一千张榻榻米的日文为“千叠”,与“战场”同音。 [2] 日文中的“负けてくれ”,“便宜一点”的意思。 [3] 日文的“胜”和“买”同音。 [4] 在日文中,代表奥运的“五环”音同“五厘”,而“战”和“钱”也同音。 [5] 日文的谚语为“花より団子”,意思是丸子比好看却不能吃的鲜花来得好。“丸子(だんご)”音近“堑壕(ざんごう)”。 [6] “子弹”和“偶尔”的日文都是“たま”。 [7] “猛鹰”日文为“荒鹫(あらわし)”,爆笑队日文为“わらわし队”,わらわす是逗人笑的意思。 [8] 一种像尺子的道具,里头有假名的空心字,可以此描着写字。 [9] 一句日本俗语,意思是“如虎添翼”。 [10] 《圣经》中耶稣的训示。耶稣说:“你们是地上的盐,盐若失了味,可用什么使它再咸呢?它只好掉在外边,任人践踏罢了。” 印度支那[1]大作战 ——有人搜过我上衣口袋。 恢复意识后,他最先发现的就是这件事。 右脸颊感受着坚硬石板地的温度……看来,他是伏卧在地上。 他想起身,但脑袋一阵麻痹,手脚不听使唤。别说出声叫了,就连睁眼都有困难。 这段时间,有人毫不客气地将手伸进他上衣口袋里,拿出里头的东西。脸旁传来零钱散落一地的声响。 蓦地,在口袋里探寻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对方从他口袋里抽出手,紧接着下个瞬间,快步奔跑的脚步声远去。 他被粗鲁地拉起,甩了几下耳光。 脸颊的刺痛令他意识清晰。 他微微睁眼。 眼前出现一名年轻男子的脸庞。此人双目细长,鼻梁高挺,有着当地少见的白净肤色。男子窥望着他,眉宇间泛着担心之色。 “喂,你不要紧吧?”对方以日语问道。 他心中的不安和恐惧旋即消失,一股安定感向全身扩散开来。 接着他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1 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一日。 在中央无线电信所任职的高林正人,突然被上司传唤。 望着上司隔着办公桌递来的人事令,高林不禁蹙起眉头,接着抬头道: “要我出差到印度支那?” “陆军要我们派出一名电信专员,三天后就要出发。此事有点突然,要辛苦你了。” 上司就只说这么一句,没能进一步问出任何详情。不,就算追问,但此事终究和军方有关,上司肯定也不清楚详情。 高林回到住处后,只对房东太太说了一声“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得暂时到外地出差”,便动手打包行李。 他的身份是军方相关人员。 算是一半军人,一半民间人士,身份尴尬。 利用出发前短暂的时间,高林用自己的方式思考自己为何会突然被派往法国殖民地——准确来说,是法属印度支那联邦。 他今年已二十九岁,单身,若深入追究原因,可能是他大学第二外语选修过法语。但事实上,军方不可能考虑这些琐碎的问题。 最后,隔天他才从新闻中得知“详情”。 ——派遣视察团赴法属印度支那。 在这斗大的标题后,紧接着是以下这篇报道。 日本政府很支持法属印度支那此次禁止援助中国政府的物资(即援中物资)通过法属印度支那的决定……因而对驻日法国大使亨利(Henri)提议,要派遣视察团监视封锁状况。 亨利大使欣然接受日本的提议……近日,以我国陆海军军事专家为主组成的视察团,将远赴法属印度支那。 报道大致是这样的内容。 “看来,我也是视察团的一员。”高林在住处面对着摊在榻榻米上的报纸,盘起双臂,低声沉吟。 不管怎样,自己不久也会被派往外地,他心中早已做好准备。同事当中,已有不少人被军方微调,派往北京、新京[2]、大连等地的无线电信所。在中国大陆的战争已逐渐陷入长期拉锯战,被派往大陆担任通讯专员的同事中,甚至有人运气不佳,被卷入战斗中,“壮烈成仁”。 那么,印度支那的情况又是怎样? 在欧洲,德国纳粹派出机械化部队,以闪电般的速度冲破号称“铁壁”的马奇诺防线。十七日,传来巴黎被攻陷的震撼消息。法国已向德国投降,而且由亲德的贝当(Henri Philippe Petain)建立了新政权。法属印度支那当局这时突然决定接受日本政府老早便提出的“阻断援中路线”的提议,表示他们已接受了法国的现状。 ——只要不前往中国大陆,待在印度支那也不坏。 高林这么觉得。 ——至少在印度支那不会有生命危险。 高林如此思忖,松开盘起的双臂。 我又不是军人,坦白说,我才不想“壮烈成仁”。 从东京车站搭火车来到下关,接着又转搭船和飞机,最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他对印度支那的首都河内的第一印象,就是酷热难当。与日本的夏天迥异,这里热得就像待在蒸笼里似的。 同行的人叫苦连天,而高林则是隔天便独自骑着自行车在河内市区四处游逛。 虽然高林出生在南方的高知,但要说不觉得热是骗人的。不过更重要的是,高林第一眼看到河内的市街,便深感着迷。 法国占领此地已六十载。法国人凭自己的喜好,随意更改昔日李氏王朝的首都,如今这个法国人称之为“东洋小巴黎”的河内,满溢着欧亚风格交融的奇特风情。 石板大路的两侧,设有露台的洋房立林,酸豆和椰子树这些仿佛要与欧式建筑竞高的南国巨树,在地上投下慵懒的树影。街道上飘散着南国浓郁的花香。在艳阳下,有一群头戴斗笠、上身穿着五彩缤纷的丝绸、下身穿着长裤的妙龄女郎。街上到处都是法语看板,大路一律是以法国将军或总督的名字来命名。法国人、越南人、中国人,或是历经漫长岁月、拥有复杂血统、乍看之下无法分辨的居民,各自以不同的步调穿梭于市街中。 从未离日本这么远的高林,在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是既新鲜又惊奇。 他当然不是一味玩乐。 抵达河内后,高林这才被告知他的业务(与军方有关的“任务”)内容。他被指派的任务大致可分为两项。 一是将视察团制作的通讯文转为密码。 二是将制作的密码电报传回东京的参谋总部。 高林起初不懂这命令的含意。 两项作业? 将通讯文转为密码传送的作业,通常都视为同一项作业。 但他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次日本政府派遣至印度支那的视察团,是以陆军少将土屋昭信为团长,有三十名军事专家、十名外务省职员,以及若干名口译及雇员,总人数达五十多人。附带一提,高林算是“雇员”,但问题是,根据一开始的区分,他被归为“三十名军事专家”的其中一员。 当中陆军二十三人,海军七人。 奇妙的是,陆军和海军派遣来的专家之间,没任何交流。 他们的总部设在印度支那提供的一栋两层的建筑内。在分配好房间后,陆军、海军,以及外务省的视察成员便各自独立行动,彼此别说是交换资讯了,甚至连照面的机会都很少。 而且,这次视察团根本没有携带无线设备(在听闻此事时,高林惊讶得合不拢嘴),好像只有海军自行带来小型的无线装置。高林的直接雇主陆军没带任何无线设备,正在纳闷陆军作何打算时,才知道是要使用印度支那方面的设施向东京参谋总部传送电报。可是…… 这么一来,印度支那当局不就对视察团活动了若指掌了吗? 高林惴惴不安地提出询问后,土屋少将转动他银框的圆眼镜下的那双大眼,就像在瞪着高林似的说: “所以才要使用陆军的密码电报。我帝国陆军最近才刚更新过密码表,就算有人盗阅密码电报,也不可能解读内容。” 接着他又以自信满满的口吻说: “法国已对我们的盟友德国投降,法属印度支那不过是法国的一个殖民地,不敢对日本采取任何敌对行为。” 总之,高林被赋予的任务有二。 一、根据土屋少将所写的日语通讯文,制作密码电报。 二、带着这份密码电报到位于河内市中心的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使用印度支那方面的设施,向东京传送电报。 看来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考虑使用海军的小型无线电报机。 由于海军与陆军的暗号表互异,所以使用同一台无线电报机发送不同的密码,接收的一方恐怕会产生混乱。 这是对外的说法,但是从技术人员高林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很容易解决的技术性问题。 ——看来传闻不假,陆军与海军确实各执已见,互不相让…… 高林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急忙移开目光。 2 工作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中午,以及下午三点到六点,中间有三小时的午休时间(有午餐及午睡)——住在日本的人听了,一定羡慕得不得了。但实际的问题是因为这段时间太热,根本无法工作。 在河内的工作,完全不像高林原本的预期,实在称不上轻松。 高林设在总部内的办公桌上,连日不停送来土屋少将亲笔写的通讯文。高林依序将这些日语写成的通讯文(通称“明文”)转成密码电报,这是一项很花时间的工作。 日本陆军所采用的密码方式,是用厚厚一本密码字典(所谓的暗号表),将日语写成的通讯文转换成四位数字的数字文,再依照乱数表所规定的数字对这份数字文进行加减,制作成另一份数字文,需要两次变换作业。 相反,收信者这边在收到密码电报后,得用乱数来进行加减,转换成数字文,然后再以密码字典转换成日语明文。 全部都靠人工。 站在保密的观点来看,这或许是套杰出的系统,但是对实际制作密码电报或解读的通讯文而言,这需要高度的专注力和许多繁琐的作业,相当棘手。 多亏这项麻烦的作业,就算不想看通讯文的内容,也会很自然地记在脑中。例如…… 派遣至国境沿途监视点的视察团报告。 根据报告,印度支那很忠诚地遵守和日本之间的约定。 原本被视为援中通路主干线——连结河内与昆明的滇越铁路,境内部分的铁轨已被拆除,列车无法通行。之前经由印度支那北部,对中国政府提供支援的英美诸国的物资,如今已因为这项措施而被阻断在运往中国的通路上。庞大的物资滞留在国境附近,通讯文中有部分内容是要求上级指示该如何处理这些物资。 基本上,通讯内容全都是表达“法属印度支那当局对日本充满诚意的应对态度”,连高林看了,都不禁感到光火,心想,这也算是机密情报?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转成密码传送吗? 但高林很快便发现自己实在太容易上当了。 随手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通讯文当中,不久便开始夹杂了与印度支那军装备及配置状况有关的机密情报。 看来,这次的视察团虽然对外宣称是“监视阻断援中物资的情况”,但背地里似乎另有目的。 发现这点后,高林便刻意不让自己对通讯内容涉入太深。 ——没必要知道的事,最好别知道。 这是高林的座右铭。 高林机械性地将转成密码的通讯文带至位于河内市中心的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向日本打密码电报;或是将收到的密码电报带回,以翻译用的乱数加减后,再以暗号表恢复成日文,呈交给土屋少将。 他提醒自己不要看内容。 只要不看,就不会有任问题。 他心里这么想。当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卷入那起事件中。 被袭击的事,来得很突然。 当时他来河内已满一个月。事后回想,或许是自己一时大意了。 在街上遇见的越南人,个个都很友善,常有陌生的越南人笑咪咪地朝高林打招呼。另一方面,长期殖民此处、统治当地的法国人,也许是还没能从祖国已向纳粹德国投降的冲击中清醒过来,一直弥漫着一股消极的气氛。法属印度支那当局以近乎卑躬屈膝的态度接待日本视察团,一点都感觉不到敌对的气氛。 不管怎么细看,都找不到一丁点危险。反而是“要时常提高警觉,不能大意”这句话听起来比较强人所难。 高林在抵达河内后,刚开始也是怀着戒心,避免晚上外出;但不久后,他便在日本军人的带领下,出入于河内最热闹的钦天街,以及位于市郊、宛如朝着湖心而建的舞厅。 起初他没什么兴致,是硬被人拉去河内的舞厅,但那舞厅的奢华气氛命高林心醉神迷。越南的女舞者个个美若天仙,那些白天死气沉沉的法国军官,夜里来到这里后,却像换了个人似的神采奕奕。在这里,高林用他记忆模糊的法语和生硬的越南话,便勉强能与人对话。他连夜光顾舞厅,认识了几名越南人和法国人,从他们那里得知各种从未听过的酒名——那些酒名古怪的鸡尾酒,令他酩酊大醉。 真是天差地别,这句话浮现他脑中。 在日本本土,奢侈是必须引以为戒的坏事,甚至还禁止女人烫发。这些事在这里看来,宛如一个笑话。 当时,他就在从舞厅返回的路上。 一如平时,独自漫步在红河河岸路的高林,脑后突然挨了一棍。 不,他只是事后认为是被棍棒之类的东西击中,但事实为何,他并不清楚。当时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当时的感觉,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因冲击而导致整个脑袋麻痹。他眼前一黑,双膝发软,瘫倒在石板地上。 他只记得这些。别说抵抗了,甚至连回头看清楚对方都办不到。 看来,才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失去了意识。 他感觉到有人伸手朝他上衣口袋摸索,这才清醒过来。 右脸颊感受着坚硬石板地的温度……看来,他是伏卧在地上。 高林努力想忆起自己目前的状况。 对了,我漫步在红河河岸路时,被人袭击……道路有一侧是一整排像仓库般的建筑……新月高挂夜空……前后都没有行人…… 他想起身,但身体不听使唤。别说出声叫了,就连要睁眼都有困难。头痛欲裂。 这段时间,有人毫不客气地将手伸进他上衣口袋里,拿出里头的东西。脸旁传来零钱散落一地的声响。 ——是抢匪吗? 高林以迷糊不清的脑袋如此思索。 ——早知道会这样,真应该找人和我一起回去。 他如此反省,但为时已晚。人总是在事发后才后悔。 高林闭着眼睛苦笑,身体依旧无法动弹。既然这样,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蓦地,在口袋里摸索的那只手就此停住。 对方从他口袋里抽出手,紧接着下个瞬间,快步奔跑的脚步声就此远去。 他被粗鲁拉起,甩了几下耳光。 脸颊的刺痛令他意识清晰。 他微微睁眼。 眼前出现一名年轻男子的脸庞。此人双目细长,鼻梁高挺,有着当地少见的白净肤色。男子窥望着他,眉宇间泛着担心之色。 “喂,你不要紧吧?”对方以日语问道。 他心中的不安和恐惧旋即消失,一股安定感向全身扩散开来。 高林朝这位在遥远异邦解救自己的年轻男子微微颔首,接着马上又不省人事…… 3 “您回来啦。” 一打开门,旋即有人以生硬的日语迎接。 紧跟在声音之后,出现一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 她眼若点漆,令人印象深刻,乌黑油亮的长发,垂落双肩。尽管天色已晚,但她还是整齐地穿着白色的丝质长裤和鲜花图案的丝绸衫——因为她一直在等候高林。她立领上的粉颈微倾,嘴角总是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女子名叫燕,在越南话中是“燕子”的意思。 “我回来了,燕。” 高林张开双臂,将她纤细的身躯抱入怀中。 高林是在舞厅认识燕的。一开始见到她时,燕穿着一件高叉直开到腰际的蓝色丝绸衫,在舞池中如同飞燕般,展现着轻灵的舞姿。高林一眼便为她着迷。他每天都来找燕,极力追求。照理说,竞争者应该不少。当燕答应和他同居时,高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般幸运。 之所以在黎利街租下这间漂亮的洋房,也是为了能和燕一起生活。高林那为爱痴迷的模样,引来周遭人的讪笑。不过,许多到外地生活的日本军人,都是将妻小留在日本,自己在外地另组家庭,过着双重生活,处之泰然。高林是货真价实的单身汉,他们根本没资格批评他。不过,好不容易才和燕一起生活,但最近高林却将她留在家中,又开始频频光顾舞厅——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后脑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高林身子一震——因为怀里的燕伸长手臂,轻抚他的头。 “怎么了?会痛吗?” 燕从他怀中移开,一脸担忧地望着高林。 “我没事,只是撞到头而已。燕……” 高林紧搂燕的香肩,双手上下游移,但刚才和他道别的那名神秘男子,始终盘踞脑海,挥之不去。 永濑则之。从暴徒手中拯救高林的那名年轻男子,如此介绍自己。 在河内市中心,有家名叫洲际酒店的酒吧。 高林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从红河河岸路走到洲际酒店的,只断断续续记得自己好像是扶着某人的肩膀行走,后来坐上车。 高林在酒吧的高脚椅上坐下后,听对方的话,将递在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差点呛着。杯里装着满满的烈酒。 “两眼终于可以聚焦了吧?” 高林抬起他那眉头紧皱的脸,眼前是那名年轻男子带着浅笑的脸庞。此人五官端正,肤色白净,给人的印象就像能剧面具般。 “这时候来一杯烈酒最有效了。”年轻男子嘴角轻扬,如此夸口,接着对高林问道,“有没有被抢走什么东西?” 高林这才回过神,急忙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似乎少了一些零钱,不过,他原本就不太记得正确的金额数目——反正也算不上什么大钱。长裤口袋里的钥匙串还在。后来他想了又想,只知道少了一条手帕。 高林松了口气,抬起脸来。 “所幸没被抢走什么东西。多亏你及时赶来,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年轻男子眯起眼睛,把脸凑近,在高林耳边低语道: “……关于密码电报,你的确照上级的命令,在打完电报后当场撕毁了吧?” 高林弹开似的身子往后一缩,朝对方不住打量。 关于密码电报的处理方式,上级下了几项严格的命令。 土屋少将所写的日语通讯文绝不能带离总部半步,转成密码的工作,全都是在总部的办公室内进行。密码表和乱数表全部由总部严密管理,使用时得一一征求土屋少将的许可。经过乱数处理的密码电报文,会使用印度支那位于河内邮务电信局的设备,打电报给东京,而打完后的密码电报文,上级要求得当场撕毁。相反,东京参谋总部传来的密码电报,在河内总部解读完后,也必须立即撕毁。 高林刚抵达河内时,移送密码电报文之际,一定会有陆军人员陪同。但最近可能是判断没有危险,总是由高林带着密码电报独自行动。不过…… 为什么这人知道军方的内情? 高林眯眼细看对方那端正的五官,隔了一会儿后低声问道: “……你是什么人?” “抱歉,忘了先自我介绍。” 永濑则之。男子报上自己的姓名后,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我们彼此要是没有名字,会有诸多不便,所以就这么凑合着用吧。” 永濑不让高林有机会询问这句话的含意,立刻以只有后者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你不用担心,我是军方的人。” “你是……军方的人?” “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位陆军少尉。啊,不好意思,请稍等我一下。” 永濑说完后,以流畅的动作从高脚椅上滑下,拦住一名正好从背后走过、有点年纪的法国军官,悄声与他交谈。看来,他一面与高林谈话,一面借由面前的镜子观察背后的人来人往。 虽然不清楚他们的对话内容,但至少永濑的法语说得很流畅,与高林生硬的法语相去甚远。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刚才在饭店大门,永濑和人以流畅的越南话交谈,走进大厅后,还隐约听见他和别人以中文讨论事情。高林现在仍无法和当地人好好对谈,在他眼中,只觉得永濑是位令人瞠目的语学天才。不,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是陆军少尉? 这位笑容满面地与法国军官交谈的年轻男子,别说是陆军少尉了,看起来甚至不像是日本陆军的相关人员。 首先,日本陆军在入伍时,全部都理小平头;外出之际,应该也都规定得穿军装。永濑却留着梳理整齐的长发。质地轻柔的全套奶油色西装、露在衣领外的时髦领巾、露出的白衬衫,一看就知道都是高级货。他脚下的皮鞋也擦得光可鉴人。这身无可挑剔的装扮,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经商有成的青年企业家,或是某位名门望族的少爷,还比较贴切。高林过去接触过不少军人,但他从永濑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他们特有的“军人味”。 结束与法国军官的对谈返回后,永濑劈头就向高林问道: “你今晚遭人袭击的原因,心里可有数?” “遭人袭击的原因?” 突然被这么问,高林想起那件事,挨了一棍的后脑再度疼了起来。 “我心里完全没数……应该是拿棍棒抢钱的抢匪吧。之前听说河内治安良好,没想到这么危险……” 高林皱眉说到一半,猛然惊觉。 “难道是……” “你刚才说‘没被抢走什么东西’。”永濑说道,“袭击你的家伙一度从你口袋里取出钱包,将里头的零钱洒落一地。如果是抢钱的抢匪,应该会直接把钱包拿走。袭击者摆明是为了抢夺其他东西而袭击你。也就是说……” “等一等!”高林急忙挥手,打断他的话,低声问道,“在这之前可以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吗?你今晚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听你的口吻,你好像不是碰巧路过吧?话说回来,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军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永濑眯起眼睛,自言自语似的说些和提问无关的事。 “说得也是。还有上次那件事。或许该透露些事让你知道……” 接着永濑转身面向高林,说出令人惊讶的事。 正如高永所推测,永濑今晚并非碰巧路过该处。 永濑今晚在跟踪某个男人。对方数日来一直跟在高林身后,他见高林今晚正好路过那处行人稀少的场所,觉得机不可失,便下手袭击。 “我跟踪的男人叫……算了,你听了也没用。因为那一定是假名,你就算听了也不知道是谁。而且,他应该已经逃出这个国家了。” “……真教人不敢相信。”高林摇着头如此低语,“这么说来,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那个男人,已经跟踪我好几天了?我却浑然未觉?而你则是在监视他?” “没错。我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拿棍棒袭击你。为了不让他发现,我与他保持距离,一路尾随,结果却弄巧成拙。所以我才急忙赶向前去……晚了一步,请勿见怪。” 永濑表情不变,以流畅的口吻回答。 “可是……可恶,真搞不懂。那家伙为什么要跟踪我?” “当然是为了夺取你可能带在身上的密码电报喽。” 永濑耸了耸肩说道,接着简短地朝眉头微蹙、一脸狐疑的高林说明事情经过。 目前英美诸国都绷紧神经,十分关注日本“南方政策”的走向,而这次日本的视察团也确实来到印度支那。视察团的存在不仅对中国政府是个威胁,对之前都经由印度支那支援中国政府的英美诸国来说,同样也威胁不小。他们正暗中策划各种手段,想打听出印度支那视察团与东京参谋总部之间有何讯息往来。 “我跟踪的那名……也就是今晚袭击你的男人,是直接受雇于国民政府的间谍,但他背后可能与英美其中一方的间谍组织有关。各国间谍现在虎视眈眈的对象,就是你。要是你今晚没遵照命令撕毁密码电报,而将它带在身上,日本的密码电报就会被他们夺走了。真是好险。” 高林听得目瞪口呆,频频眨眼。 之前他眼中充满异国风情、平静祥和的河内,到底是什么? 满是醇酒和美女,令他为之沉醉的河内背后,有个阴谋重重的可怕世界正蠢蠢欲动……而偏偏他就被投入那旋涡之中…… 由于他发起呆来,没听见永濑接下来说的话。 “不好意思,可否麻烦你再说一次?” “你听好了,高林先生。”永濑停顿片刻后,很仔细地对他说道,“事态比你想象中还要来得急迫。既然这样,今后你也必须承接机密任务才行。” “机密……任务?” “我不会委托你从事困难的任务。不过,此事在陆军内部算是极机密的案件,绝不能让周围的人发现,就算是视察团团长土屋少将也一样。” “你在开玩笑吧?”高林露出不置可否的暧昧笑容,说道,“我是受陆军聘雇才来到河内。连对土屋少将也不能透露秘密?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工作……” “你放心,陆军参谋总部已知道此事。” 永濑笔直地望着高林双眼,向他点了点头,要他放心。 “万一发生什么事,你只要说出这个名字,包准你平安无事。” 永濑说完,以钢笔在餐巾纸上写了几个字,出示给高林。接着,他一把火将它烧成灰烬,丢进烟灰缸中。 高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打从刚才起,身边便传来燕平顺的呼吸声。 高林叹了口气,感觉在眼前这片黑暗中,仿佛看得出一排浮现在火焰中的文字。 D机关。 在永濑指尖处燃起的纸片,清楚浮现出这三个字。 4 隔天午休时间,高林婉拒同事的邀约,独自出外用餐。 那是面向竹帛湖的咖啡厅Pavilion。 这里离总部有点距离,所以视察团的人很少光顾。 他只要了一份鸡肉河粉,吃完后正在喝法国风味的浓咖啡时,永濑出现在咖啡厅门口。尽管外头艳阳高照,他仍是那一身无可挑剔的西式打扮。他脚下那双皮鞋晶亮如镜,很难相信他是从布满尘埃的马路上走来。令人惊讶的是,他额头一滴汗也没流,右手拎着一份折成四折的报纸。 高林看了一下时钟,刚好一点。 正好是约定的时间。 在咖啡厅门口停步的永濑,就像要挑位子似的左右张望。 他缓缓地将拿在右手的报纸换到左手。 警戒解除。 高林将小咖啡杯凑向唇边,缓缓吐出先前憋在胸中的那口气。 ——就算看到我,你也绝不能主动叫我。 昨晚永濑在洲际酒店的酒吧里,一再叮嘱高林。 “我会先确认四周是否有可疑人物。当我右手的报纸移向左手时,就表示警戒解除,也就是没有可疑人物。如果我右手一直拿着报纸,那就请你立刻离席走出店外,绝不能开口叫我。” 永濑走向桌边,向他叫大叫,那模样就像是这才发现高林在店内似的。 “咦,你在这里吃午餐啊?真是难得。” “偶尔想换个地方用餐。” 高林照他昨晚教的台词应道。 ——我这边也没任何异状。 这才是话中真正的意思。如果有状况,则是反问一句,“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可以一起坐吗?” 永濑如此询问,并在对面的椅子坐下。刚才高林在看的报纸,已折成四折摆在桌上,一旁摆着永濑带来的报纸——法语的《时报》。 两人喝着法国风味的浓咖啡,闲话家常,聊了十分钟后,高林先行起身。 “我也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恕我先告辞,改天再见。” 高林行了一礼,拿起桌上的报纸。不过他拿的不是自己的报纸,而是永濑摆在桌上的那份。 他将报纸带回总部,确认四下无人后,打开来检查。 折好的报纸内,贴着一张不太起眼的小纸片。是一张白纸,乍看之下什么也没写。但他遵照吩咐,以笔芯在纸张表面轻划后,浮现出几个字。 是机密的电报内容,以及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高林看了一眼,将内容记在脑中,接着按照指示把纸浸入水中。 那张薄纸旋即在水中溶解,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林取出密码表和乱数表,立即着手制作密码电报…… 坦白说,刚开始的第一个星期,他一直都战战兢兢。 ——传送非正式管道提供的电报内容。 这对通讯士而言,是最大的禁忌,而此时他触犯了这项禁忌。 在不被周围的人发现的情况下,偷偷制作密码文,混在一般的电报文中,暗中传送。既然受雇于陆军,传送非上级命令的电报,是明显违反契约的行为,甚至可能会受到军法审判。 高林之所以甘冒危险遵从永濑的指示,一来是因为先前自己在危难时,曾蒙他解救,觉得欠他一份恩情;但原因不只如此。因为永濑曾经说,“各国间谍现在虎视眈眈的对象,就是你。” 高林之前在日本时,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身处于秘密的核心,对这样的状况产生了某种快感——这当然是因为他对永濑怀有一份信赖感。 ——万一发生什么事,永濑会保护我。 说到底,这是因为永濑的言行和人品有种能够说服别人的神奇魅力。 他接受委托的“机密任务”有二。 一是将永濑交付他的便条转成密码电报文。 二是将制作好的密码电报文传给参谋总部。 交付他的便条,全是看起来莫名其妙的文章。这表示永濑与接收电报的一方(参谋总部),事前已达成某种默契。 另一方面,永濑对他打电报的方法也下达了古怪的指示。 “一般通讯文的最后一定会加上‘通讯结束’的暗号,请接在后头打出机密电报。” 第一次见面时,永濑如此吩咐。 ——可是,在“通讯结束”的暗号后面打上电报,参谋总部不就什么电报也收不到了吗? 面对高林的疑问,永濑只是微微一笑,神秘地说了一句,“关于这点,你不必担心。” 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这是陆军参谋总部认可的机密任务。 高林并不想进一步细问。 5 “你知道我们的工作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高林突然被问了这么一句。 和之前一样,在洲际酒店的酒吧里。 距离高林被暴徒袭击的那一晚,已过了将近两个星期。 在上次交换报纸获得的指示下,今晚高林被唤至洲际酒店。 照指定的时间抵达后一看,永濑早已在吧台等候。高林遵照吩咐,与他隔一个座位坐下,向酒保点了一杯名为“乐园”的鸡尾酒。这是“没有异状”的暗号。 永濑望着前方的镜子,确认背后的状况,接着缓缓移向隔壁的座位,脸仍朝向前方。他没有直接看高林,但低声向他道了辛苦。之后他突然问高林,我们的工作——也就是间谍的工作,最需要的是什么? 问完后,永濑马上自己回答道: “是运气。” “运气?” 高林颇感意外。 他满心以为永濑的回答会是“勇气”或“行动力”这类的答案。 “准确来说,是运气和加以利用的能力。或者该说是将眼前的偶发事件,转换成自身运气的临机应变的能力。”永濑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朱唇浮现一抹笑意,接着道,“举例来说,高林兄,前些日子你遭敌方间谍袭击时,我也在场。就某个层面来说,这是个偶然。但我掌握那次机会,决定委托你执行机密任务。和身为民间人士的你接触,原本是违反规定的。但我接受训练的机构曾教导我‘想要活命,就得打破成规,善用自己的头脑’。所谓的运气,就是这个意思。” 高林颔首,觉得他言之有理,甚为钦佩。 “托你的福,我在这里的任务已有卓越的成果,就快结束任务了。很遗憾,我不能向你透露详细的任务内容,但我很感激有你的帮助。” 永濑说完,举杯向高林致敬。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高林战战兢兢地开口道,“为了作为日后参考,希望你能告诉我,有没有什么秘诀,可以分辨敌人的间谍?” “这很困难呢……”永濑一脸为难地眯起眼睛,如此应道,“间谍原本就不能太过显眼。反过来说,什么人都有可能是间谍。例如饭店的柜台人员、酒保、新闻记者、神父、医生、警察,或是军人。无论是谁,都不足为奇。他们究竟采取何种伪装,一般人很难加以区别,特别是在这个国家……” 永濑微微蹙眉,转头望向背后的舞池。 高林马上便明白他话中的含意。 他的视线前方有当地常见的法国军官、逃亡的俄国人、英国新闻记者、美国观光客、富裕的华侨、经商有成的本地人,以及历经长达六十年的法国殖民、混杂了多种血统、并在南国的烈日照晒下拥有古铜肤色、乍看根本分不清是何许人种的居民,来回穿梭其中。 在这块土地上的日本人并不多,日本间谍要潜入其中并不容易。经高林询问后永濑才说,他之所以总是打扮得如此讲究,是因为“在这里打扮成马贼出身的‘一旗组[3]’最不显眼”。 相反,如果是中国或英美方面的间谍,则可以轻松混在人群中,采取各种伪装…… “就算是对当地人也不能大意。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高林兄,现在每天和你碰面的人当中,也可能有敌方的间谍。” “这怎么可能?” 高林半信半疑,反射性地转向永濑。 “从那起事件发生后,我也开始留神。可是你说每天碰面的人当中,有敌人的间谍混在其中?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举个例子吧,有了……”永濑微微皱眉,猛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你知道那个叫郜的男人吧?” “郜?怎么可能?” 高林脑中浮现那名年轻男子黝黑的脸庞,惊讶地频频眨眼。 郜是当地的商人,每天都在视察总部出入,替众人准备日常用品。每次遇见他,他总是报以开朗的笑容,主动打招呼,为人亲切。 郜会是敌人的间谍? 但是能在总部出入的人,应该都已经被调查过经历。 高林会在偶然的机会下看过郜的调查表。那份报告说,郜已在这块土地经商多年,深受别人的信赖。他用动力船在河上载运商品。他是华侨与泰国人的混血,所以看起来哪种人都像,但又都不太像。如果连他都可疑,那每个人就都有嫌疑了。 “不管怎样,说郜是敌方的间谍,这实在太……”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永濑摇着头说道,“不过根据调查,郜暗中出入于印度支那司令总部,而且每次好像都被请进司令官的房间,不像只是有生意上的往来。问题在于,他负责的是何种程度的任务……” 永濑这番话,听起来感觉无比遥远。 ——郜是印度支那的间谍? 高林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开始变得可疑了起来。 6 隔天,河内一早便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高林在上班的途中,一如平常先绕往印度支那的邮务电信局。 “Allo(你好)。” 他朝一名熟识的法国通讯员打招呼。 那名身形矮胖、头顶光秃的男人慵懒地抬起头来。他的名字好像叫雷蒙德。看他那浮肿的眼袋,昨晚肯定又喝多了。高林曾多次在夜里目睹雷蒙德喝得烂醉如泥。 “有没有来自东京的电报?” 经他询问后,雷蒙德不发一语地打开桌子的抽屉锁,取出几份电报,抛在桌上。 “Merci(谢谢)。” 高林向他道谢,但雷蒙德还是一样嘴角下垂。 起初高林怀疑雷蒙德之所以总是如此沉默寡言,是因为法国吃了败仗,要不就是对日本比较反感。但后来才发现,法国人在工作时,一般来说都心情不太好。 高林迅速将手中的密码电报看过一遍。 没看到紧急电报的标记,全是一般的定期联络。 高林将密码电报收进公事包里,确认上锁后,步出屋外。 晒得令人隐隐作疼的烈日从头顶洒落。雷阵雨来时,蓝天马上乌云密布。河内每天都会降下宛如瀑布般的倾盆大雨,有三十分钟到一小时之久,接着立刻放晴。雷阵雨的时间,几乎每天都会准确地提前一个小时——倘若今天下午三点下雨,明天就会从下午两点开始下。只要记住这样的时间,就不必担心会淋成落汤鸡。 接收东京参谋总部传至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的密码电报,并送往总部,也是高林的工作之一。这工作不像通讯士,反倒比较像邮差。但话说回来,密码电报绝不可能请印度支那的人代送,所以高林自然得每天多次往返两地。 来到总部后,他马上窝在总部的办公室里,开始解读东京传来的密码电报,将它转换成明文后,再呈交土屋少将。接着从土屋少将那里接下几份明文,以相反的步骤,使用密码字典和乱数表将它转成密文。如果不是紧急电报,可以等累积到一定数量后,再带往邮务电信局,借用那里的设备传送电报。 自从到印度支那就职后,这已成为他平日的工作。 根据小道消息,中国大陆此刻激战正酣,被征召的同事中似乎有愈来愈多的人命丧沙场。而印度支那全无战事,看起来平静祥和,目前视察团内也没出过人命。 置身在印度支那的灿烂阳光下,高林只觉得之前在洲际酒店听永濑提到的另一个充满阴谋的世界,实在教人难以相信。然而…… 在总部的走廊转角处,高林差点与一名年轻男子撞个满怀,他感觉到自己的脸马上一僵。 是常在此出入的商人郜。 从那天起,高林便常躲着郜。 远远看到郜的身影,他便马上躲进自己在总部的办公室内;如果来不及躲,就索性别过脸去。 “你好。” 郜那张黝黑的脸泛着柔和的笑容,向他问候;高林却只是僵硬地回以一笑。 数天后…… 结束工作的高林,一如往常,于固定的时间离开视察团总部。 来到马路上后,他陡然停步。 眼下可以回到位在黎利街、有燕在等候他的家;也可以到常光顾的舞厅玩乐,或是到湖边那家新开张的餐厅尝鲜。 虽然下班时间是六点,但在河内,这时候天色还很亮。 高林心想,稍微散步片刻,应该会有好主意,于是他朝市街走去。 南国的每个地方差不多都一个样,河内的街道从傍晚开始便热闹非凡。当夕阳西下,白天的暑气减缓后,人们才走出户外开始活动。 男人将桌椅搬到家门前的步道上,摆出老旧的扑克牌或棋盘,天南地北地闲聊。另一头的女人则是使用类似日本陶炉的器具,开始张罗晚饭。老占卜师背倚墙壁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在路旁开店做生意的理发师,站在树下替客人理发…… 高林并不排斥当地人这种营生方式。他从小生长的高知,也有类似的味道。当地人对于混在他们当中的高林,也只是多打量了他几眼,并没把他当外人看。 神清气爽地享受散步之乐的高林,突然觉得背后有股奇怪的感觉,不禁停下了脚步。 ——有人在看我。 他有这种感觉。他小心翼翼地环视周遭,但始终没发现有谁正盯着他看。 ——也许是我自己多心。 高林露出苦笑,但紧接着下个瞬间,他猛然一惊。 在巨大的悬铃木下,理发师背对着马路,正在替客人理发。 有一块镜子碎片用绳子垂吊在树枝上,正随风摇曳。高林觉得那名映在镜中的客人,有个短暂的瞬间与他目光交会。 镜子随风摇摆,清楚地看见男子的脸。 是郜。 在当地经商的郜在这里理发,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郜一面开朗地和理发的男子交谈,一面却以几欲将人贯穿的锐利眼神紧盯着映在镜中的高林。 高林感觉背后冷汗直流。 待他回过神来时,郜已理完发,正要从椅子上站起。 高林急忙转身,快步离开现场。 他心想,得赶紧摆脱郜那可怕的眼神才行。 永濑曾经说“郜也许是敌方的间谍”。坦白说,之前高林一直半信半疑,但现在他已经确定。郜在镜中紧盯他的眼神,实在非比寻常,他果然是敌方的间谍。也许那天晚上袭击自己的男子,就是郜…… 正当他一面走一面思忖时,突然发现一件事,不禁驻足。 从刚才起,背后便一直传来同样的脚步声。 河内的街道是石板地。这里到处都配合法国人的喜好,铺设石板,若穿着皮鞋走在上头,一定会发出声音。高林是通讯士,对声音特别敏感。走在石板地时,人们的脚步声会随鞋子的种类或步行方式而带有独特的波长。听惯莫尔斯密码的高林,可以清楚分辨脚步声的特征。 他的耳朵向他透露—— 那名跟踪者现在正停下脚步,站在他背后。 高林全身寒毛直竖。 他提不起勇气回头看。 当他迈步前行,背后也再度传来脚步声。 他加快步伐,努力想甩开那个脚步声。背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加快速度。没用,距离还是维持不变。他绕过一个又一个街角,但还是没用,终始无法摆脱对方。 他一面集中精神注意背后的脚步声,一面在黄昏的河内街道徘徊。 他已不清楚自己走过哪些地方。 当他发现时,已被逼进无人的死胡同。 ——怎么会这样…… 高林伸手抵向那挡在面前的光滑石墙,擦拭额头的汗水,这才发现一件事。 他为了甩开跟踪者而四处徘徊,但事实上,是那人将他逼入这里。 死胡同的入口处传来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突然停住。 高林吞了口唾沫,使出他所有的勇气,转头望向身后。死胡同的入口处,矗立着一个背光的黑影。 “……郜……你是郜,对吧?找我有什么事?” 他以喘息般的声音问道,觉得黑影仿佛露出冷笑。接着…… 对方突然消失无踪。 高林被吓傻了,茫然呆立。 ——没事了吗? 他惴惴不安地走出死胡同。 他左右张望,但眼前只有一路绵延的石板地,连一只小猫也看不到。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他跑哪儿去了? 高林脑中一片混乱,但同一时间,他感觉到自己的思绪正在不断转动。 这处仓库比邻而建的场所,道路左右两侧是绵延的高墙。无论对方走往哪一边,都不可能听不到脚步声。既然这样,对方应该是藏身在某处才对,但这又是为什么? 咦? 他莫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最近有过同样的情况。不,并非完全一样,但当时好像也…… 突然有种可怕的想法浮现在脑中。 紧接着下个瞬间,高林直视前方,在石板地上全力往前疾奔。 7 诈欺集团的党羽出现在交易现场时,被现场埋伏的日法联合宪兵队当场一网打尽。 他们假借日本某商社的名义,想骗取滞留在印度支那国界的大量援中物资。 集团的主谋是永濑则之。 长期在上海替日本军人和欧美人士当皮条客的永濑,从他在神乐坂料亭当艺伎的妹妹那里得知印度支那有援中物资的情报后,便渡海来到印度支那,打算大干一笔。 英美诸国为了支援国民政府所运送的物资,目前应日本的要求,从火车上卸下,大量滞留在印度支那和中国的国界附近。有大量的汽油、卡车及其他运输车、便携干粮等。如今战局扩大,这些物资价值连城。 要是永濑的诡计得逞,他们应该可以赚取上亿元。 “看来,是出入参谋总部的一名陆军军官,和艺伎枕边细语时,泄露了我们处理援中物资的情报,给我们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土屋少将摆着张臭脸,忿忿不平地咒骂着。 立正站在办公桌前的高林,别说是点头了,就连看也不敢看一眼。 等候处分。 这是高林现在的处境。因为…… 永濑想到的诈欺手法委实惊人。他假装参谋总部发出的电报,向印度支那下达“移交物资”的指示,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接收物资。 为此,他只需要进行一项作业。 那就是制作假的密码电报。 日本陆军的密码号称“无法解读”,但这世上没有绝对无法解读的密码。如果是为了取得上亿元暴利,绝对值得放手一试。 永濑最先看中的,是留在印度支那的法国人极度颓废的一面。他们的祖国在纳粹德国的闪电攻势下举白旗投降,首都巴黎被德国人的军靴践踏。面对如此的屈辱,当地许多法国人都不能接受。之前在法属印度支那的社会里,法国人鄙视其他人种的程度近乎异常。如今,他们的高傲自尊突然被粉碎,这股反作用力极为强大。当地的法国人当中,有人变得自暴自弃。长期在上海和欧美人打交道的永濑,冷静地看出这一切。 永濑先接近在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担任通讯士的雷蒙德。就像先前对高林那样,永濑有一种特殊才能。坦白说,他确实能口吐莲花,而且天生有语学天分。无论对手是谁,只要他有心,便能取得对方的信任。永濑在夜晚接近这名在酒中沉浮的法国人,激起他的自尊心,借此拉拢他。雷蒙德在日本视察团利用印度支那的设备打密码电报时,暗中加以复印,交给永濑。 但从结果来看,他这项尝试进行得并不顺利。 光是盗阅密码电报,终究还是无法破解人称“无法解读”的日本陆军密码。要制作假的密码电报,一定得对照日语写成的通讯文才行。 永濑马上使出对策,那就是…… “你这家伙也真是够可悲的。”土屋少将望着高林,眯起银色细框的圆型眼镜底下的双眼,说道,“被自己迷恋的女人给骗得团团转。” 这句残酷的话直刺进高林胸口。 燕。 那宛如春燕般顺从、惹人怜爱的燕,是那群被逮捕的诈欺集团的成员之一。 燕其实一点都不爱高林,她真正爱的是永濑。她是奉永濑之命,在舞厅主动接近高林,和他一起生活。 目的是高林可能会带在身上的日语通讯文——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尽管她没有半点爱意,却只因这是永濑的命令便委身高林。 燕可能连日来都趁高林外出时查探他的东西,但高林完全遵照上级的指示,从未将通讯电报带回家中。 再这样下去,根本无法解读密码。不久,真正的日本大商社(他们的鼻子特别灵敏,很快便能嗅出哪里有利可图),或许就会私下与军部交涉,拿走那批物资。 焦急的永濑最后决定亲自现身,与高林接触。 这就是那天晚上高林被暴徒袭击的真相。当他被袭击时,永濑出手相救。以此博得他的信任后,假装是军方秘密机关的人,将高林卷入其中,设计让他制作机密电报。 既然不能取得日语的通讯文,那就反过来让对方将自己所写的日语转为密码。在这种情况下,已不需解读密码,只要取得命令他们交出物资的假密码电报密文即可。 永濑先将假密码电报所需的几个单字分别藏在几份乍看毫无意义的通讯文中,而且还佯装在执行机密任务,刻意使用交换报纸这种神秘兮兮的方法,将通讯文交给高林,让他转成密文。 永濑会透过雷蒙德取得高林打的密码电报,而他早就知道原本的日文内容,这么一来要猜出对应的密文就不是难事了。 当然了,在他假冒陆军少尉的这段时间,要是被接收电报的东京参谋总部怀疑,一切将会前功尽弃。于是,永濑一再叮嘱高林“一定要在通讯结束的暗号发出后再打上机密电报”。高林在打上“通讯结束”的同时,雷蒙德伸手关闭桌下的电源,切断通讯线路。 就这样利用分几次取得的密码,永濑假冒陆军参谋总部发了一封假的密码电报,由雷蒙德将它混在真正的密码电报中,交给高林。不知情的高林按照平时的作法解读密码电报后,呈交给土屋少将。 也就是今天。 来路不明的跟踪者消失后,高林全力冲回总部。 那名神秘的跟踪者没发出任何脚步声,就这么消失无踪。思考个中原因的高林,突然想到某件事。 对了,和那时候一样。 被暴徒袭击的那晚,高林确实听见袭击他的人离去的脚步声,但他完全没听到永濑“急忙跑来”的脚步声。 位于红河河岸的那条路,左右分别被河流和仓库的高墙“包夹”,脚下是一路绵延的石板路。永濑总是一身讲究的打扮,脚下还穿着晶亮如镜的皮鞋。如果他真是“急忙跑来”,身为通讯士的高林不可能没听见他的脚步声。 换言之,永濑是事先藏在附近某处,看着高林被袭击,然后看准时机慢慢现身,朝他走近。 只能如此猜测。 但永濑为何要这么做? 高林如此思索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永濑该不会是假的间谍吧?如果他说的全是谎言…… 当他回过神来时,已全力往前疾奔。他抵达总部时,全身热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高林要求见土屋少将,说“事态紧急,希望能与将军面谈”。土屋少将闻言,虽然神色平静,但还是看得出来全身为之紧绷。 土屋少将听完他的说明后,只简短地对高林说了一句,“你到其他房间等着。我事后会下达处分指示。”接着马上起身离席,不见踪影。 三个小时后…… 土屋少将找来高林,告诉他以永濑为主谋的诈欺集团一行人,出现在他们以假密码电报指示的地点,佯装是日本大商社的人,要求军方交付物资。永濑的伪装相当完美,文件也样样具备,倘若只有管理物资的士兵在场,肯定会听从他们的要求。但就在诈欺集团准备拿走物资时,早已埋伏在现场的日法联合宪兵队现身,将他们一网打尽。逮捕的一行人当中,包括了法属印度支那的通讯士雷蒙德,以及和高林同居的那名年轻女子——燕。 土屋少将以极其开朗的口吻告诉高林事情的始末。 土屋少将先前说的话是否会有什么改变,高林完全无从猜测。 ——我事后会下达处分指示。 三小时前,他是这么说的。 虽然高林并不知情,但解读假造的密码电报,并呈交土屋少将,罪行恐怕不轻。不,在这之前,高林被永濑所骗,曾多次替他制作非上级下令的密码电报,并传送给东京的参谋总部(虽然实际上都没送达)。 无论土屋少将下达何种处分,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制作非上级命令的密文,并加以传送,你这种行为原本应该重罚。”土屋少将表情严肃起来,以严厉的口吻说道。隔了一会儿,他轻咳几声,接着说:“不过,你察觉那群不法之徒想夺取军方物资的阴谋,并于事前通报,这点还是必须给予肯定。多亏有你的通报,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因此,功过相抵,决定不予追究。” 这意想不到的“处分”,令高林大为惊愕。 土屋少将接着低声道: “但此事绝不能向他人提起。那伪造的密码电报,从没存在过,知道了吗?特别是海军那班人,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高林这才明白。 此次事件,是因为作为印度支那视察团核心的陆军,太过相信自己的密码系统,连通讯装备也没带,才酿出大祸。海军则是携带了自己的通讯装备,如果向他们借用装备,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当然了,陆军与海军之间多年不睦,这也是事实。陆军方面不可能向他们低头恳求。 绝不能向同行的海军那班人公开此事。 这是土屋少将的判断。不过…… 高林感到纳闷。 的确,正因为高林事前察觉永濑等人的阴谋,并在他们骗取物资前加以逮捕,此次的事件才能当做“从没发生过”。但高林是在三小时前才通报,要组成日法联合宪兵队,并前往执行任务,未免调度得太过完美。 高林认为早在他报告前,便已安排妥当。 到底是谁…… 蓦然有个词从他脑中闪过。 “D机关是……” 他还没细想,就已脱口而出。 永濑的妹妹与某名陆军高级军官枕边细语时,从他口中问出的情报,就只有援中物资吗? 当时—— 先前永濑在焚烧写有“D机关”的纸条时,流露一种从未见过的自信神情。倘若陆军内部真有名为D机关的机密谍报机关,那会怎样?就算有人对永濑他们的行为产生质疑,但D机关这个组织毕竟只有陆军高层中极少部分人才知道,要确认他们现在从事什么任务,得花不少时间——只要趁这段时间夺取物资即可。如果永濑是打了这个主意的话…… 他这个想法并非毫无根据。 那名来路不明的跟踪者凭空消失,而且没留下脚步声。托他的福,高林才会怀疑永濑的真实身份。但那人究竟是谁?在逆光下只有短暂一瞥的轮廓,看起来像是常出入于总部的那名当地年轻商人——郜。 如果郜才是真正的D机关成员呢? 永濑说过“间谍不能太过显眼”;还说,“在这里打扮成马贼出身的‘一旗组’最不显眼。” 但真要这么说,自称是华侨与泰国人的混血儿,以商人身份完全融入当地人之中的郜,才是真正的“不显眼”。 难道他早已察觉永濑他们的阴谋?会不会其实是他下达指示,联合宪兵队才会在事前便已组织好待命? 不过,真的要派遣宪兵队,需要“有人通报”,高林就是被利用的那颗棋。为了利用他当通报人,郜调查了永濑和高林接触的情况,让他察觉当中的矛盾。会不会,这才是那场诡异的跟踪事件真正的用意? “忘了这件事。”土屋少将突然从办公桌上趋身向前,把脸凑向高林,以不同于先前的低沉嗓音说道,“D机关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到这个称呼,不过,在你走出房门之前,得忘了它。知道吗?” 正当高林不知如何是好时,土屋少将已缩回身子,靠向椅背。接着他突然以轻松的口吻笑着说道: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样的结果也不错,不是吗?” “……也不错?” “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传出去。我们就快离开了,否则到时候,这里的女人可能会吵着要钱,或是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反正你也没打算要带那个女人回日本吧?” “这个……” 高林一时语塞。 他是真心爱着燕,但问到是否真有带她回日本的打算…… 高林自己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觉得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朝他心口摸了一把。 两周后,留在河内的日本人接获全部撤离的命令。 紧接着,日军大举进攻印度支那北部。
[1] 印度支那指当时被法国殖民、“夹在”中国和印度之间的一些国家,以越南、老挝、柬埔寨三国为主。 [2] 当时日本军国主义在中国东北设立的“伪满”政权的行政中心。 [3] 指二战前在中国东北致富的日本人。 棺柩

1 “希、希特勒,万、万岁!” 男子一进屋,就高举右手,全身僵直地立正站好。 他声音发颤,脸因紧张而显得苍白。尽管说得结结巴巴,但好歹还是把整句话说完了。 在军帽底下苦笑的赫尔曼·沃尔夫上校,隔着帽缘重新端详这名男子。 有着塌鼻和红脸的中年男子,手指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惶惶不安、四处游移的褐色眼瞳,感觉不出丝毫的伪装。 ——期待落空,不是这人。 他立即下了判断。 他脑中描绘的人不是这样的家伙。这种水准的人在今日纳粹政权下的德国,根本无法钻过他们一层又一层的监视网,完成“间谍”的任务。 沃尔夫上校微微蹙眉,再度将注意力放在男子进来之前,他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火柴盒。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带着这种东西? 不管怎样,必须问清楚。看他如何回答,再做决定…… 他抬起脸,与男子正面对望。 他的军帽底下冒出一个异样之物,那是覆盖右眼的黑色眼罩。他在二十二年前的一场任务中失去右眼,不过…… 有一只眼就够了。 在他那令人联想到钢铁的冷峻的灰色眼神注视下,男子开始全身颤抖。 2 一场严重的车祸。 柏林郊外,两列火车正面相撞。灾情惨重,四十八人死亡,一百二十多人受伤。 车祸发生时,正巧有一队希特勒青年团在附近进行训练,他们马上赶往车祸现场,援救伤患。他们同时逮捕在现场徘徊的多名可疑人物,交给后来抵达现场的国防军。 刚好当时暗杀元首的计划才刚曝光,他们怀疑这次的事故,可能是反对纳粹政权的“不良分子”,特别是偷偷混在劳工里的激进分子引发的恐怖行为。 希特勒青年团。 是一群年纪介于十到十八岁,肩负德国未来的年轻人。他们逮捕的那几名可疑人物,马上被带往位于柏林市内的国防军情报局。 随即展开搜身和严密的侦讯,不过被逮捕的人全部异口同声坚称,“我和车祸没半点关系。” 经过实际调查后得知,他们全是附近的居民,因为听到巨大的冲撞声而跑来观看,或是听人说有车祸,什么也没想,就直接跑来现场。简言之,单纯只是“看热闹”。他们看见车祸现场的惨状,心生恐惧,同时也发现青年团正睁大眼睛打量可疑人物,正准备匆匆离开时,反而被视为可疑人物,当场遭到逮捕。 其中,负责对外防谍活动的情报局第三课课长沃尔夫上校,对其中一名接受侦讯的男子很感兴趣。 沃尔夫上校隔着单面镜观察男子接受侦讯的模样后,朝他身上的物品瞄了一眼,命人再次对他展开彻底的检查。 马上便查出了结果。 从男子口袋里的火柴棒头上,验出不该有的奎宁成分。 用这种火柴写字,乍看之下什么也写不出,但若是涂上某种化学药品,便会浮现出独特的绿色线条。 秘密笔记用具。 不用说也知道,这是间谍特有的随身物品。只要是情报局第三课的人,都知道这点。 不过,沃尔夫上校为何会盯上这名男子——奥图·法兰克? 隔着单面镜听不到声音,换言之,沃尔夫上校才看一眼,就看出此人可疑。而且,当时他特地指示要“详细检查火柴棒头”。 ——沃尔夫上校的鼻子,隔着单面镜嗅出狐狸的气味。 沃尔夫上校发现部下和平时一样,故作姿态地互使眼色,但他只是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的笑意。因为…… 只要动点脑筋就看得出来。 物品清单只写了“一盒火柴”,却找不到烟斗和雪茄。为了谨慎起见,他隔着单面镜确认后,发现男子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很干净。如果是瘾君子,手指应该不会这么干净。也就是说,男子明明没抽烟,却带火柴盒在身上。他会怀疑火柴盒的用途,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他并不打算向这些蠢才说明原因。怎样动脑,得靠自己去学习。为了学会,就算付出惨痛的代价,也得…… 沃尔夫上校摇了摇头,挥除浮现在脑中的痛苦回忆。 他伸出手,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把奥图·法兰克带过来。 他低声下令。 3 被蛇盯上的青蛙。 被押至沃尔夫上校面前的中年男子,现在就像是只青蛙。 每次被讯问,男子那光秃宽阔的前额便冒出豆大的汗珠,一张红脸涨得更红了。他回答得结结巴巴,光是这样似乎就已竭其所能。 “那、那个火柴……是、是我捡到的。” “在哪里?” “在、在车祸现场的附、附近。” “只捡到火柴吗?” “是、是的,只、只捡到火柴。” “不准说谎!”沃尔夫上校突然厉声训斥,“你身上携带了两个钱包。你在车祸现场,趁乱打劫,所以才会试图匆匆逃离现场。” “不,我、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其中一个钱包很旧,与你的身份相符,里头只有一些零钱。问题在于另一个钱包。”沃尔夫上校已无视于对方说的话,自顾自地说道,“那是高价位的真皮钱包,不像是你这种人会有的东西,而且还很新。里头只有几张大钞,没放任何显示持有者身份的物品。快坦白,这钱包你怎么偷的?这钱包的主人是谁?” 接连被问了这么一长串,男子面如白蜡。他双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沃尔夫上校以冷峻的声音向两名身穿制服、守在门边的部下下令。 “把他带下去。对同胞行窃,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得好好矫正他腐败的心性。只要稍微让他尝点苦头,应该就会想起不少事来。” 部下从两侧架起男子的手臂,男子一副猛然回过神的模样,朗声大叫: “请等一下!我想起来了,我会乖乖说实话,请饶了我吧……” 沃尔夫上校轻抬起手,指示部下在一旁待命。男子前额冒汗,以恳求的口吻接着说: “您说得没错。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偷的。可是……不,不对,我发誓,我这不是向德国同胞偷来的。这可不能开玩笑啊,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偷自己的同胞啊。我偷的对象是外国人……而且还是黄皮肤的亚洲人,更何况他已经死了。死人根本不需要钱包,不是吗……” “叫什么名字?” “咦?” “我是问被你偷走钱包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钱包里原本应该有他的名片才对。” “啊,经你这么一说……” 男子眨了眨眼。 “可以看出他名字的东西,我都当场丢了……” 沃尔夫上校轻轻努了努下巴,架住男子手臂的那两名部下,立刻手上使劲。 “等、等一下!我马上想,马上想……” 男子皱起眉头,一副努力思索的模样。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脸来。 “有了,不知道是他的姓还是名,是‘M’开头,好像叫Maki(真木)什么的。” 之前一直默默守在房内角落的秘书约翰·鲍尔,迅速看过乘客名单。他站起身,向沃尔夫上校指出名单上的一行。 “符合条件的,只有这个人。” 真木克彦,日本人。 名单栏外,附上手写的“死亡”两个字。 沃尔夫上校朝名单瞥了一眼,旋即站起身。 “我们走。” 他说完,正准备从房间走出去时,一名部下小跑着从房内横穿过来,在他耳边悄声询问: “他要怎么处置?” 沃尔夫上校停步,转头望向身后。奥图·法兰克被抓住手臂,正以求助的眼神望着他。 坦白说,关于要如何处理事故现场逮捕的可疑人物,在各自主张拥有管辖权的盖世太保与国防军情报局之间,有不少争执。双方对于到底由谁负责侦讯一事,始终无法定案,结果这次由先抵达现场的情报局强行带走了可疑人物——毕竟这次的事故被怀疑与敌国间谍有关。 但根据之后的调查,事故的直接原因是红绿灯故障——有部分配电盘劣化,出现接触不良的问题,理应禁止列车进入的信号似乎未能亮起。 无法认定这是敌国间谍引发的恐怖事件或是破坏活动。 如今正倾全国之力投入目前的战争中,像列车的运行管理这类日常问题,当然无法求全责备。这次的惨祸就是这样的结果导致,可说是不幸的意外。然而…… 有不少同胞伤亡,而事故的责任不该存在于这神圣的国家之中。 需要有代罪羔羊。 奥图?法兰克是趁车祸行窃的小偷,这种人根本就是人渣,活在世上对国家一点助益也没有。既然这样,这时候就只能拿他当牺牲品了。 “交给盖世太保那班人。” 他如此低声下令,迈步离去。 如果是盖世太保,肯定能从这名男子口中套出对国家有利的自白…… 他最后转头瞥了一眼,看见部下接获命令后,已奔回原来的位置,面带冷笑地在牺牲者耳边低语。 秘书约翰在他背后关上门。 隔着那扇厚门,传来男子因恐惧而发出的尖叫。 4 玫瑰大街三十二号。 这是真木克彦护照上所写的住处。 二十八岁,单身,无同居人。 职业是美术商,约在一年前登记营业。店面的登记地址和上边居住地址相同。 沃尔夫上校派秘书约翰调查出此事后,立即召集部下,命令他们突袭检查真木的住处。 “搜索民宅,并向周边住户打听。无论如何都要找出真木是日本间谍的证据。” 部下之间登时弥漫起一股困惑的气氛。 平时冷静如同寒冰的沃尔夫上校,难得显露焦躁之色。 所有人立即向他敬了一礼,朝各自的负责岗位散去。 位于柏林郊外的玫瑰大街,是道路两旁满是三层建筑的典型住宅街。 突然驶来很多车辆,几名身穿军装的男子陆续下车。神色不安的房东打开门后,隐约可以看见附近好奇的居民从住家紧闭的窗帘缝隙往屋外窥望。 打开门后,眼前是通往二楼和三楼的楼梯。 完全感觉不出屋内有人。 一如登记内容,似乎确实是“独居”。 在沃尔夫上校的示意下,身穿制服的男子不发一语地走进屋内,开始仔细搜查。 如果这屋子的住户是别国间谍,空屋里可能设有某种陷阱。例如,随便开启便会引发爆炸的橱柜;未解除机关就开灯,警报机便会作响,或是将录音机内的记录全部消除;他们也曾发现因弄错按钮顺序而自行毁坏的秘密通讯机。 不知道里头会装设何种机关,搜查得小心谨慎才行。 然而…… 三十分钟后,持续调查的部下半是怀疑,半是失望。 住家会忠实反映出住户的个性。若以专家的眼光检视家中遗留的生活痕迹,可准确推断出这里住着什么样的人,或是他的身高、体重、年龄,乃至于容貌、个性、习惯、人际关系、成长过程等等。 真木似乎个性十分严谨。 生意上的记录就不用提了,他与日本友人往来的书信、公家机关寄来的通知书等,全都井井有条地建档整理。至于日常用品,诸如洗脸用具、食物、换洗的衣服等,分别都正确地收放在应该放的地方。 以一名独居的年轻男子来看,说他有些过于讲究,一点都不为过。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从家中遗留的生活痕迹中浮现出的真木克彦的形象,与第三课调查到的他的经历完全相符。真木成长于日本的富裕家庭,受过高等教育。由于他很想自立更生,因此离家,如同与家里断绝关系一般,远赴欧洲学习美术。他对此兴趣浓厚,开始从事美术相关的生意。 然而,尽管搜遍家中每一处角落,还是找不出真木当过间谍的证据。 不久,奉沃尔夫上校之命向邻人打听的部下们返回,同样是一脸困惑。 据居民们提供的证词,真木是个身材中等、不太显眼的年轻男子。这一带住了不少富裕的外国人(人称“名誉的雅利安人”),日本人真木似乎也算是其中之一。 附近没人和他熟识,但如果和他说话,他总是回以亲切的笑容,并以流利的德语回应。 当中有人得知真木是美术商后,神情颇为惊讶。不过,并非只有在店里贩售美术品才算是美术商,没有店面却从事美术品买卖的人,在欧洲有很多。考量到真木的职业,他常出外旅行而不在家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难道这次沃尔夫上校引以为傲的鼻子出错了吗? 在场的部下开始怀疑。 这时,房门开启,走进一名两颊通红的金发青年,是沃尔夫上校的年轻秘书约翰。 “请恕我来晚了。” 他如此说道,向沃尔夫上校递出一份大信封。 信封内是刚洗好的几张照片,是约翰用情报局的小型相机,在柏林医院拍到的照片。 拍照的对象,全都是一名躺在床上的年轻人。 白色床单盖至胸口的位置,面无血色的脸庞比床单还要苍白。 真木克彦。 在列车事故中丧命的日本青年……不,他持有写秘密笔记用的特殊火柴,应该是日本的间谍。 沃尔夫上校冷峻的灰色眼瞳,以几乎贯穿照片的锐利眼神,打量着每一张照片。 真木克彦虽是东洋人,却有着轮廓深邃的端正五官。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脸上没任何伤痕。衣服右领沾满血渍,似乎被利刃划破。除此之外,他的表情相当安详,很难想到他是被卷入可怕车祸中的死者。 下一张是右手的放大照,食指与中指有脏污,证明他是个瘾君子。没错,就算他身上带着火柴,应该也没人会怀疑。 “听医生说,他的死因是列车折断的铁架贯穿他的身体,造成休克和失血。之所以表情如此安详,应该是立即丧命的缘故。” “这是真木本人,没错吧?” 沃尔夫上校低头望着照片,如此低声询问。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向附近居民出示照片确认过,确实是真木。不过……” “不过什么?” 沃尔夫上校抬眼问。 “怎么说好呢……说来有点奇怪……”约翰一脸为难地欲言又止,最后他抬头挺胸,一本正经地报告,“许多人看过照片后,都惊讶地说,没想到真木原来是个美男子;当中甚至有人说,‘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 沃尔夫上校马上眯起他的独眼,接着问道: “那么,有人出面收尸吗?” “还没人到医院去收尸。” 沃尔夫上校下巴往里收,低声沉吟。他在脑中重组查明的事实,接下来…… “报告。” 他暂停思考,望向擅自发言打扰他的年轻秘书。 “报告。” 秘书又说了一次,脸因紧张而泛红。 “什么事,快说。” 约翰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我在医院调查过真木的遗物,但没发现任何可疑之物。我想,真木或许不是日本间谍,就只是个美术商。今天的搜索行动,也许该就此停手……” “继续搜查。” “咦?您说什么……” “真木是日本间谍,不会有错。” “可是……” 约翰以求助的眼神望向左右两旁。 ——看来,他是代表其他人向我表达意见,被迫当那只给猫系铃铛的老鼠。 沃尔夫上校面无表情地努了努下巴,锐利的视线投向地板的某个角落。 他的视线前方,有一颗小小的白色药锭落在打开的门后。 约翰蹲下身,伸手将它拾起。 他将药锭放在掌中,转过头来,一脸疑惑。沃尔夫上校依旧保持沉默,催促他接着确认真木那只摆在地上的手提包内有何物品。 之后,上校又让约翰查看办公桌抽屉里的文件。文件中写的都是一般的交易内容记录,没任何特别之处。然而…… “摸摸看。” 沃尔夫上校命令。 约翰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触摸文件表面,指尖微微发白。约翰把指尖凑向鼻子闻了闻,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气味……好像是滑石粉……” 沃尔夫上校默默颔首。 约翰这才放松地吁了口气,然后微微摇头。 “掉在地上的白色药锭,怎么看都像是阿斯匹灵吧?每家药局都有卖的。手提包里,有可拆式衬衫衣领、刮胡刀组、领带夹,还有……” 他抬起脸,耸着肩。 “全都是没什么特别的日常用品,我家里也有。如果这是间谍的证据,那我也可能是间谍了。” ——你会是间谍? 沃尔夫上校在喉内发出轻笑。 连眼前有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的人,绝不可能当间谍。 这项事实,沃尔夫上校根本懒得提醒他。 发现的东西逐一看过后,确实都是很普遍的日常用品。因此,秘书约翰,乃至于这些理应惯于“猎捕狐狸”的第三课成员,都被蒙骗了。 他以锐利的目光,再次环视四周。 这间屋子整理得有条不紊,甚至到了近乎神经质的地步。虽说只是一片小小的阿斯匹灵锭,但同一个人,有可能让它留在地上,而不去处理吗? 那片阿斯匹灵恐怕是真木自己放在地上。为的是借由药锭摆在地上的位置,来确认是否有人在他外出时偷偷潜入屋内。 他的手提包也一样。里头放的全是一些琐细的日常用品,例如领带夹、衬衫衣领、刮胡刀组。不过,这些物品借由固定的摆放,可以作为对付入侵者的警报装置。例如,领带夹的上端事先准确地对向衬衫衣领的右端。只要这么做,就能知道是否有人动过手提包内的东西。 最厉害的一招,就属在文件上洒上薄薄一层滑石粉。抽屉里先放上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然后在上面洒上颜色不太醒目的粉末。这是典型的“假伪装”,用来暴露入侵者的存在。 他的部下还漏了一件事。 玫瑰大街的建筑中,唯独三十二号这间房子的构造不太一样。只有这间屋子,不但有面向大路的入口,还有可以从后院通往巷弄的出口,另外还设了一座门,可以通往与这间屋子左侧马路平行的小巷。无论从屋子正面还是后方的巷弄,都能通往后院…… 真木刻意挑选这间屋子的原因,沃尔夫上校已了如指掌。 为了确保退路。 这是间谍挑选住处的第一条件。 ——真木克彦是日本间谍。 这点已毋庸置疑。问题是…… “为什么是日本?” 约翰一脸纳闷的神情,自言自语道。 沃尔夫上校的灰色独眼转向他,催促他接着往下说。 “日本是我国的盟友,日本的间谍暗中潜入我国,到底想做什么?” ——日本是盟友? 沃尔夫上校就像听到某个意想不到的笑话般,脸上露出冷笑。 “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原来如此。前一次大战时还没出生,是吧……” 沃尔夫上校从这位仍留有稚气的年轻秘书脸上移开视线,朝这间屋主已死的房子来回打量。 ——一模一样。 以前他也曾闻过同样的气味。 狐狸的气味……很罕见的日本狐狸。 蓦地,那二十二年前的记忆,就像划破黑云的闪电般,在他脑海中鲜明地浮现出来。 5 二十二年前—— 日本是德国的敌人。 德国与日本是敌对的双方,冲突不断。 一名塞尔维亚青年暗杀了奥匈帝国皇太子,引发了两国间的纷争。顿时,欧洲诸国均卷入其中,演变成大规模的国际纷争。 由德国、奥匈帝国、土耳其、保加利亚等国组成的“同盟国”,对上法国、俄国、英国为主的“协约国”。 不过在当时,人们都认为这场从夏天展开的“世界大战”,只要短短数月,最多一年,便可结束。而在前线常可看到,因国家的缘故而开赴战场的士兵面带苦笑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圣诞节我们再一起庆祝吧。” 然而,战争打了半年,仍未结束。 已经过了一两年,还是没人能预料这场战争会以何种形式结束,战火一再扩大。毒气、机关枪、潜水艇、轰炸机等可怕的新武器纷纷投入战局,战场上的牺牲者不断增加。 在没人看得见未来的情况下,各国争相设立谍报机关,急于培训优秀的间谍。 只要能比对手早一步获得更准确的情报,在目前的战局,甚至是未来理应会到来的谈判中,便能拥有绝对优势。 间谍带回的重要机密情报,足以与战场上一个师匹敌。 这时,流传着某个奇特的传闻。 在战局火热的欧洲,有一名表现相当杰出的日本间谍。 他的代号是“魔术师”。 没人知道他的本名,也不清楚他的长相,只知道他相当年轻。他精通欧洲十几国语言,善于变装,平时看起来很不显眼。 日本考虑到当时和英国的盟友关系,也向德国宣战,攻占了德国在中国的租借地——胶州湾以及青岛,而且还占领了本来也属于德国的南洋诸岛。看准欧洲诸国无暇顾及亚洲的可乘之机,进行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这就是当时日本的战略。为了提早得知欧洲形势,日本就算派出间谍也不足为奇。然而…… 全是一派胡言。 初闻这项传闻时,沃尔夫几乎马上否定了这个可能。 当时沃尔夫还是陆军中尉,才刚被凯兹少将率领的德国国防军情报局提拔。 “情报战的胜利,与间谍组织息息相关。” 如此主张的凯兹少将从德国军队中挑选符合条件的人选,组成情报局,着手进行组织的强化和培育。 情报局当然也对敌国日本进行了情报分析。对象不只是日本的军事力量,也包括社会、经济、历史、风土、宗教、人生观等各个层面,从中得到的结论是…… ——日本的军队组织没有培训优秀间谍的环境。 坦白说,沃尔夫接受凯兹少将召见时,还一度拒绝情报局的提拔。 “间谍终究只能算是一种偷鸡摸狗的愚劣行径。我不想为了这种事,耗费自己作为军人的宝贵时间。” 凯兹少将闻言,双肘置于桌上,低头朝沃尔夫的履历看了一眼,嘴角挂着浅笑。 “我并没有说要你当间谍。相反,你的任务是找出躲在巢穴里的敌方间谍,把对方揪出来。换言之,这是猎捕狐狸。” 沃尔夫因为这句话而改变心意。对出身于贵族阶级的他来说,猎捕狐狸是从小便令他深感雀跃的一种特别仪式。 某个晴朗的秋日,一群身穿华丽骑士服的男人,骑上马,各自带着引以为傲的猎犬,齐聚在馆邸的中庭里。所有男人因兴奋而脸泛红潮,人人皆因期待能捕到猎物而双眼生辉。 不久,宣告出发的角笛声响起。 在树丛间行进时,猎犬们的声音突然改变。它们已闻出狐狸的气味。 一只狐狸猛然从草丛中窜出。在猎犬的追赶下,所有狐狸发狂似的飞奔,耳朵贴着脸颊,以S形逃窜,再次冲进草丛中,越过小河。但这只是白费力气,大批猎犬逐渐将狐狸逼至绝路。不久,骑马的男人已赶上,和猎犬一起将狐狸团团包围。当猎物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逃时,眼中会浮现恐惧和绝望。这正是猎捕狐狸的真正乐趣——握有其他生物生死大权的优越感。所有男人欢喜地伸舌舐唇,毫不留情地杀害那只因恐惧和绝望而发抖的狐狸。 当沃尔夫回过神来时,已同意了情报局的决定。 任务开始后不久,沃尔夫便明白凯兹少将所言不假。 “Abwehr(情报局)”在德语中原本就是“防谍”的意思。 情报局的主要任务是防范间谍,保护国家机密不被敌国的间谍窃取。为了达成任务,得找出隐瞒身份、偷偷藏身其中的敌方间谍,并加以猎捕。 猎捕间谍不需要确切的证据。只要有些许狐狸的气味,即有间谍的嫌疑,便能展开猎捕。要悄悄包围可疑场所,一起放声吠叫。只要间谍认为“也许我被人怀疑了”,一定会主动现身,就像因猎犬的叫声而发抖的狐狸自己从巢穴或草丛中冲出一样。对间谍来说,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内心的猜疑。 沃尔夫他们追赶现身的间谍,包围对方。在得知自己无路可逃时,猎物眼中会浮现恐惧和绝望。狩猎者喜欢地伸舌舐唇,将间谍因恐惧和绝望而颤抖的灵魂一把捏碎。 沃尔夫沉溺于全新的任务中,他认定这是自己的天职。现在,到处都嗅不到狐狸的气味,那名人称“魔术师”的日本间谍的传闻,一定是凭空杜撰。他满心地如此以为,然而…… 时至今日,他还是不懂自己是如何中了对方的道。 某天,沃尔夫正在阅读一份偶然取得的日本大使馆密码电报,不禁大为错愕。德国暗中与俄国达成的机密协议内容,竟然会被日本知悉。而且那份密码电文中,还提到情报来自“魔术师”。 他急忙过滤相关人员,但完全弄不明白到底情报是从哪里泄露的。“魔术师”就如同他的称号般,不露痕迹地展开谍报活动。 之后,德军的机密情报持续传向日本。 沃尔夫之所以能知道情报泄露的事,是因为他有独特的管道,可以取得日本大使馆的密码电报。若非如此,恐怕一直到最后都还不知道情报泄露的事。 德国情报局倾全力追查“魔术师”的行踪。 到处设下陷阱。 包围所有可疑的场所,毫不犹豫地放狗咬人。 但这名暗号名称“魔术师”的日本间谍,别说是被人逮住狐狸尾巴了,甚至从未露过面。犹如被恶魔附身的狡猾狐狸,嘲笑骑在马背上的猎人般,继续早情报局一步窃取着德国的机密情报。 而就在战争末期的某日,一名日本青年在军港基尔郊外被捕。 逮捕理由是间谍罪。 不过,当时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证明他是间谍。别说是间谍了,从外观根本就无法判断这名青年是日本人。 他看起来有很多种血统,身材中等,五官长得相当端正——但只要稍微移开目光,便想不起他是何长相。倘若询问认识他的人,肯定会说,“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因为他给人的印象很模糊。” 被逮捕时,他并未有任何可疑的行径,就只是走在街上。 德国情报局通过某个可靠的管道,得到一项机密情报,说这名男子就是传说中的日本间谍“魔术师”。 某个可靠的管道。 来自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总部。 可能是“魔术师”在组织内太过优秀,以致招人嫉妒,遭到上面的出卖。 男子被逮捕后,还是一直装蒜,坚称自己不是日本间谍,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但是当侦讯者提到日本参谋总部时,男子一时露出错愕的表情。他低头紧咬嘴唇。 当男子抬起头时,他给人的印象陡然转变。之前他一直戴着“给人模糊印象的面具”,但此时已完全脱落,浮现出高傲强烈的表情。 沃尔夫感到背后寒毛直竖。 男子给人的模糊印象,全是刻意伪装。他每一刻都会改变面孔给人错误的印象,借由这个方式,让周围的人记不住他的长相。在亲眼目睹之前,根本无法想象人有办法做到这点。反过来说,只有在这一刻,才真正抓住这名身份不明的日本间谍“魔术师”的狐狸尾巴。 基尔郊外的一户农家仓库,被征召作为侦讯地点。 他们让男子倚着仓库的大柱子,坐在地上。男子被人用坚固的皮手铐吊起左手,形成极不自然的姿势。他不是被侦讯,而是被拷问。 就算他是再怎么优秀的间谍,也不可能独自创下这等丰功伟业。德国国内肯定有不少“卖国的情报提供者”,平日接触重要机密情报的人,肯定也有涉案。 “你被祖国出卖了,遭到背叛。你已没必要对任何人尽忠。把你知道的全供出来,这样你就能解脱了。” 尽管侦讯者在他接受肉体暴力的空档,在他耳畔一再怂恿,但始终都是白费力气。男子相当顽强,不愿透露任何一名协助者的姓名。 拷问极为惨烈。 连在一旁监视的年轻士兵都不敢正视,甚至不顾违反命令,背过脸去。 尽管身躯已残破不堪,但男子仍旧保持缄默。 男子当然也心知肚明。 一旦把他知道的全说出来,或是对方认定自己已经全部招认,自己马上就会性命不保。敌人绝不会让间谍光荣地死去,间谍会像畜牲一样被虐杀,丢弃。敌人会以枪口抵着脑袋的处决方式,扣下板机。 但大部分的间谍就算明知会被杀,还是会为了摆脱眼前肉体的折磨,而供出一切。 若不供出一切,就会一直接受侦讯,直到心跳停止。 到了侦讯第三天,即将天明之际。 男子突然喊肚子痛,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带他去外面的厕所。” 侦讯者一脸不耐地下令。 男子已无法靠自己站立,由一名负责监视的士兵搀扶着他。为了防止他逃跑,另外派三名士兵持枪小心翼翼地瞄准男子背后,一同到厕所。 回来时,男子一脸憔悴的模样,在负责监视的士兵搀扶下,好不容易才坐回原位。他系在左手的皮手铐再次被高高地吊起。侦讯者一面打哈欠,一面准备重新展开侦讯。就在这时…… 沃尔夫与返回监视岗位的士兵擦身而过时,赫然发现他身上的装备少了一样。 手榴弹。 理应系在士兵腰间的手榴弹竟然不见踪影,而且当事人浑然未觉。 ——跑哪儿去了? 他急忙环视四周。 当他发现时,大为吃惊。它就在男子被皮手铐高高吊起的左手上。手榴弹就握在他手中,而且他已用小指拔去保险栓。 只见人在暗处的男子低垂的脸似乎正发出冷笑。 那是沃尔夫最后看到的一幕。 紧接着下一瞬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手榴弹爆炸了。 沃尔夫的右半边脸受到强烈冲击,宛如挨了一记重拳横身倒地。 当他醒来时,狭小的仓库内一片狼藉。在昏暗中,悲鸣和呻吟声此起彼落。周围满是飞扬的尘埃和垃圾。他感到右眼剧痛,伸手一摸,手马上因温热的液体而变得湿滑,好像流血了。无论他再怎么擦拭鲜血,有一半的世界依旧处在黑暗中。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他用剩下的另一只眼睛环视周遭。 那名被逮捕的男子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垂吊他左手的绳子在原地空虚地摇晃。 外头传来枪响。 沃尔夫以单手按住看不见的右眼,步履踉跄地步出仓库。 监视的士兵东跑西蹿,大呼小叫。 “发生什么事了?” 士兵们转头望向沃尔夫,登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噤声不语。 “你们在干什么!快向我报告状况!” 经他一声喝斥,这才有人朝他举手敬礼,开口说明。 仓库里爆炸后,一名男子像子弹般飞快地冲出。那人击倒了一名监视的士兵,抢下他的枪后,马上便消失无踪。 沃尔夫大为愕然。 男子在拷问下受尽折磨,应该是没人搀扶就无法行走才对。 那些全是他演出来的吗? 侦讯到了第三天天将亮之时,已略微放松,连侦讯者自己都频频打哈欠。男子一直在等候,见周遭人的注意力开始涣散,便谎称肚子痛,并佯装无法自己行走,请监视的士兵搀扶。不过,在他返回前的那段时间,周围的人还是有很高的警觉性。但就在男子再次被铐上手铐时,出现了短暂的破绽。男子没放过这个机会,将他偷来的手榴弹放在掌中,并偷偷拔下保险栓。那是高超的行窃技术——利用与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窃取对方包里的东西而不被发觉。 他让手榴弹在自己头顶上方爆炸。 一般来说,这根本是自杀行为。 但男子在爆炸的瞬间,以指尖在空中弹出手榴弹,同时使劲扭转手臂,将身体挤进粗大的柱子后方。那是农家仓库的坚固屋柱,特地选来作为防止他逃脱的“木钉”,但男子反而利用它作为保护自己不受爆炸伤害的遮蔽物。 当然了,他在近距离下引爆手榴弹,一只手应该也就此报废了。 但要是继续这样被侦讯下去,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一只手和生命孰轻孰重…… 答案不问自明。 不过,一般人都会被眼前的痛楚给蒙蔽心智,但男子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毅然执行此事。 沃尔夫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 他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 不管再怎么努力搜寻,还是查不出那名男子的下落。 照理说,男子手伤严重,应该不可能在异邦藏匿太久。但过没多久,德国的海军在基尔军港抗拒德皇的命令,引发叛变。趁此机会,德国各地纷纷传出暴动。最后德皇逃亡,在新设立的共和体制下,新政府向协约国投降。 人人都只顾自己性命,根本没人在乎那名日本间谍的下落。 ——难道那个男人正确掌握了海军叛变的时间,而算准了逃亡的时机? 事后,沃尔夫脑中浮现出这个疑问。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军面临解体的危机,情报局也不得不停止活动。 一直到一九三五年,国防军情报局才在纳粹政权下“复出”。 同时,沃尔夫也重回情报局。他一开始着手的工作,就是追查那名男子的下落。 根据沃尔夫调查的结果,那名男子和他一样,似乎在一次世界大战后就没有任何公开活动。 在那漫长的沉潜期里,不知道男子到底在做些什么。 沃尔夫怀疑他是否已退出军界,或是已不在人世。 但就在这时,他取得一项非正式的特别情报。 听说那名男子在日本设立了间谍培训机关。 那个组织虽然处在视死如归的军中,却奉行“不杀人”和“不自杀”的古怪宗旨,在男子的指挥下,暗中于各国从事间谍活动。 初次听闻这项传言时,沃尔夫半信半疑。 那名男子曾被日本陆军背叛过,就像失去用处的畜牲般,遭人出卖——这样还能再次为祖国卖命吗?沃尔夫感到怀疑,然而…… 传闻似乎属实。 沃尔夫上校抬起脸,再次环视这名日本青年真木的住家,嘴角微微上扬。 这里残留的生活痕迹与沃尔夫追查的那名男子有着同样的气味。出示真木的遗照后,附近住户的反应和证词——“没想到真木原来是个美男子”、“他死了之后,反面让人比较有印象”,正是最有力的证据。 真木肯定是那名男子亲手培养的组织成员。 “您打算怎么处理?”秘书约翰一脸纳闷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但现在日本算是德国的友邦。就算对那名日本间谍展开进一步的调查,也没有用处吧?” “已事先封锁新闻报道了吧?” 沃尔夫上校没回答约翰的问题,反倒是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不必问也知道答案。 未经情报局许可的报道,不可能刊登在报纸上。这么一来…… ——要猎捕狐狸了。 现在日本与德国的关系,根本就不重要。 这世上只有狩猎者与猎物。 这是沃尔夫从那名男子身上学到的。 ——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我要把你熏出巢穴,当场活捉。这次一定要剥下你的毛皮。 沃尔夫上校嘴角缓缓扬起,露出冷笑。 6 隔天,德国各大报纸都大篇幅报道了首都郊外发生的那起悲惨火车事故。 一方面通过目击者的证词,生动地重现车祸发生时的详细情形;一方面大肆夸赞希特勒青年团火速赶往现场,救助伤患的杰出表现。 新闻报道清楚表明车祸原因是有一方列车脱轨,同时根据在车祸现场逮捕的奥图·法兰克(四十五岁)的自白,传达当局已逮捕多名铁路劳工的讯息。报道指出,奥图·法兰克供称,“此次的事故,是混进铁路劳工中的反体制分子进行破坏活动所造成。”而当局也会利用这次机会,为了将引发这起悲惨事故的不法分子从国内一扫而空,继续展开严厉的侦讯。 面对眼前各大报纸的报道,沃尔夫上校满意地眯起眼睛。 报道内容事前经过审核,所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的视线落向报道的结尾处。 报道中公开了收容此次车祸伤亡者的医院名称,并表示当中有人至今仍身份不明,催促柏林市民尽速前往认尸。 沃尔夫上校特地指示各大报纸写下这段讯息。 在这次火车事故中丧命的日本青年真木克彦,肯定是那名男子在日本成立的谍报机关成员。 真木在德国从事谍报活动。 目的是查明纳粹政权真正的意向。 考量到这些年来日本在外交领域的失态,便觉得这不足为奇。 约翰他们这些年轻的一代,似乎将日本视为相交多年的友邦;不过,纳粹政权改变以往对东洋的政策,不过也才是这几年的事。 一九三八年四月,纳粹政权决定从中国撤回军事顾问团,同时禁止将武器及军事物资输往中国,并在隔月承认“满洲政权”。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在国际中逐渐被孤立,特别是在满蒙国境上,直接与苏联展开对峙,备感压力。日本陆军当然很欢迎纳粹政权这项外交决定,之后更是毫无顾忌地与德国亲近。 但德国纳粹改变其东洋政策,其实背后有其原因。 对德国来说,拆散日本与英美的关系,让它成为轴心国的一员,是非做不可的事。 结果德国以最小的牺牲,换来了最大的效果。 一九三九年八月,德国纳粹宣布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举世为之震惊。 日本一直坚信苏联是日德的共同假想敌,面对这突然宣布的条约,不禁错愕。 “欧洲形势复杂诡谲。” 当时的日本内阁被迫下野,留下了这句神秘的话语。然而…… 尽管遭到《德苏互不侵犯条约》这种严重的背叛,但不可思议的是,日本陆军竟然不考虑与纳粹德国分道扬镳。非但如此,甚至对德国愈发依赖。 一定是因为在远东地区与英美的对立,使日本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中。 这正是纳粹政权求之不得的结果。 ——可随意操控日军在远东地区的动向。 如果能办到这点,应该就能牵制英法,德国在欧洲的战略将无限扩展。为此,德国的下一步棋绝不能让日本知道。 若是早一步被日本得知自己的意图,德国便失去了优势。若反过来被日本利用这项情报,在最糟的情况下,德国与日本的立场甚至可能就此颠倒。 日本陆军虽然动作慢了一步,但现在努力想查探纳粹政权真正的意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在于…… 无论何种情报,都得看使用者而定。 沃尔夫上校突然觉得他失去的右眼一阵刺痛,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从死亡的日本青年真木身上,闻到和那名男子同样的气味。 真木可能是名傀儡师,即英国人所说的“间谍首脑”。真木佯装成美术商人,一面在德国四处旅行,一面与内应接触,收集情报。他整理从内应那里取得的各种真假难分的情报,加以分类,再从中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正是间谍首脑的任务。 之前德国情报局完全不知道内应的存在。光想到这点,就可以确定真木是极为杰出的傀儡师。 但真木被卷进火车事故中。遭逢事故,只能说他运气不好。但人毕竟不是神,谁也无法预料他会死于非命。 间谍首脑愈是优秀,失去时影响愈大。 一旦知道真木已死,所有内应应该会阵脚大乱才对。真木很谨慎地在德国布下间谍网,只要能逮到其中一人,其他人便可一网打尽。 另一方面,日本在德国的间谍网若是在这时崩解,日本陆军对纳粹德国便完全失去了先机。为了加以应对,他们应该会采取某种措施。这么一来…… ——那个男人一定会现身。 沃尔夫上校对此深信不疑。 他不认为那个男人会眼睁睁看着任务因为部下的意外死亡而失败。为了收拾残局,他一定会亲自上场。到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沃尔夫上校这才从情报局倾全力制作的“完美陷阱”计划书中抬起头来。 要设下陷阱,首先需要引诱狐狸前来的诱饵。 诱饵。 就是真木在德国栽培的内应,即之前提供德国机密情报给真木的人。 一个人会背叛祖国,成为所谓的“卖国的情报贩子”,有各种原因。并非全然是对现今政权有什么反感,或是忠于不同主义这类政治性原因。为了眼前少许的现金,或是满足异性的欲望,人便可轻易背叛祖国。当中也有人是被握住把柄,不得已而成为内应。 无论是因为何种原因而成为内应,背叛者的罪恶感始终无法从他们心中消除。当他们被一位优秀的间谍首脑管理时,一切都能平安无事——优秀的间谍首脑会承接他们心中的罪恶感。但是当这位间谍首脑消失后,他们一定会阵脚大乱,至少会有人想前来确认真木是否真的已死。 沃尔夫已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真木的住处以及安置遗体的医院。若有人打电话向医院询问,便会立即向情报局通报,锁定来电者。 被逮捕的人,会被用来放长线钓大鱼,或是以免责为条件,使其投靠我方。 这就是诱饵。严密监控诱饵,等候狐狸上钩。 一定要在那名男子在真木的住处或医院现身,或是与那名当钓饵的内应接触时,加以捕获。 计划简洁而完美。理应是如此,然而…… ——为什么? 沃尔夫上校坐在办公桌前等待回报,一天比一天焦急。 三天过去,一周过去,死亡的真木周遭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别说日本那只狐狸了,连理应会因为真木的死而阵脚大乱的内应,也不见有任何行动。 从日本搭船到德国要一个月,若是搭机则要五天。 按照计划,在那名男子抵达德国之前,最少也应该先掌握一到两名内应。但不知为何,尽管真木这名间谍首脑已经丧命,他的内应还是像没事发生似的,完全没半点反应。 沃尔夫不懂他们为何没有行动。 尽管如此,情况应该还是对己方很有利才对。 一般来说,间谍首脑就算对自己人也不会透露内应的身份,只会向祖国报告他根据内应提供的情报所下的结论。这是保护内应身份最妥适的做法,正因如此,间谍首脑才能与内应缔结信赖关系。 沃尔夫不认为在的日本那名男子已经掌握了真木的所有内应。 为了解救因真木的死而濒临危机的间谍网,他来到德国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得真木遗留在某处的内应名单。 沃尔夫已彻底调查过真木生前的行为。不只是住家,就连他生前去过的地方,全都滴水不漏地派人监视。一有可疑人物,便马上逮捕…… 但等了又等,始终没人上钩。 于是他再度对真木位于玫瑰大街的住处展开彻底搜查,但还是查不出真木是日本间谍的线索。他们拆除地板,对阁楼、壁板的缝隙全都展开地毯式搜索,但还是找不到任何间谍的证据。 宣读报告书的秘书约翰微微耸肩,自言自语般的说道: “真伤脑筋。真木真的是日本间谍吗?” 沃尔夫上校的独眼瞪了他一下,约翰马上噤声不语。 吩咐约翰退下后,沃尔夫上校独自待在办公室内,深深陷入椅子中,盘起双臂,静静寻思。 那个气味不会有错。 附近住户看到真木的遗照后,都没想到他是位美男子,并对此深感惊讶。当中甚至有人说,“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 真木一直都戴着“给人印象模糊的面具”,这并不是谁都能办到的。真木是受过那名男子训练的日本间谍,不会有错。不过……似乎又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蓦地,他脑中浮现真木的死相。那并非实物,是约翰拍摄的照片——是张宛如沉睡般的安详面孔,还有沾血的衬衫衣领。 他突然觉得脑袋猛然一晃。 他伸手按下对讲机按钮,约翰马上回应。沃尔夫上校焦躁地问道: “真木坐的是哪一列火车?” “哪一列?您在问哪件事?” 约翰深感纳闷,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沃尔夫迅速说明了情况。 当他听完约翰的回答时,咒骂的话语忍不住脱口而出。 “妈的,混账东西!我要出去,你跟我来。” “出去?去哪里?” “去医院。” 他只说了这么一声,便挂断对讲机。 7 “要我再一次说明死因?我听说是紧急情况,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手术中突然被传唤的医生,忿忿不平地低语着,微微摇头。他年约五十岁,瘦削的身躯穿着白衣,脸上浮现疲惫之色。 “你们不要太过分好不好?都是因为你们把犹太籍的医生赶走,害得我们现在人手严重不足。而且,你们还为了一个死了一个多星期的患者,将正在动手术的我找来……” “少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沃尔夫上校低声如此说道,医生全身一震。 他低头朝护士递上的病历表看了一眼,开口道: “哦,这位患者啊……我记得。好像是被车祸断折的铁架贯穿侧腹吧?如果是这位患者,在送来医院时,应该就已经确认死亡了。死因是‘外伤性休克及大量出血’……有什么问题吗?” “我听说是当场死亡。” “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研判为当场死亡,应该不会有错吧?” “应该不会有错?” 沃尔夫上校眯起他那只独眼。 “这么说来,他也有可能不是当场死亡……也就是说,车祸发生后,他可能还暂时保有意识喽?” “因为每个人对外伤性休克的反应都不一样,这也得看具体情况而定。不过……倒也不能说没有……”医生话说到一半,发现沃尔夫上校脸上浮现骇人的神色,急忙接着道,“不过,就医学上来说,结果是一样的。我诊断为‘当场死亡’,并没有错。” 医生这句话,并未传进沃尔夫上校耳中。 真木意外卷入火车事故中,被折断的铁架贯穿身体。 真木当时应该已发现自己不可能活命,生命从他的伤口一点一滴地流逝…… 这样的状况下,真木脑中会想些什么?不会有别的,真木受过那个男人的训练,是个和他有同样思考模式的间谍。他应该早已判断出自己的死会带来什么后果。 对间谍而言,意外死亡意谓着任务失败。后续的谍报活动将无以为续,而且不仅如此。在当局的调查下,之前他极力隐藏的事物——从口袋里的暗号表,到藏在家中双层抽屉里的机密文件,全都会被摊在阳光下。他的谍报活动成果将全部化为乌有,还会带给敌人更多重要的情报。 他们与执行任务死亡而赢得荣誉的军人不同,对间谍来说,无论何种死法,都被视为任务失败。可是…… 那张照片。 真木的遗容无比安详。 为什么? 真木确信,他的死不会给敌人带来任何收获。 此次的火车事故,是从柏林开往科隆的火车与返回柏林的火车迎面对撞。 真木就坐在返回柏林的火车上。 “接手”的工作已办妥,真木刚将他在德国收集到的情报全都交到某人手中。 不管对真木的住家展开如何仔细的搜索,也始终查无所获,就是这个缘故。真木为了此次的“接手”,整理好了一切情报,并将过去的情报全部销毁。活动的成果全转交给了对方,就算查探他身边的一切,都查不出任何情报。 真木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检视自己的行动,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他才能以如此安详的表情走向黄泉。然而…… 真木还是有问题没解决,那就是他在德国栽培的内应。一旦知道真木的死讯,他的内应当中一定有人会自乱阵脚,就算有人出面自首也不足为奇。但为什么至今仍没有任何动静? 沃尔夫上校朝向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眯起他仅剩的独眼。 蓦地,他因想起某件事而抬起头。 ——还没人到医院去。 当时约翰曾如此说。难道…… 他让那名医生退下,唤来火车事故发生当天轮值的护士。他把脸凑向病历表,急切地问道: “当天收容这名患者的是哪间病房?” “……是二〇二号房。” 年轻护士怯生生地应道。 “当天二〇二号房就只有他的遗体吗?” “那天医院里满是病患……但还是不可能将伤患和死者放在同一间病房,所以应该是和一位因车祸亡故的老先生放在同一间病房里……” 沃尔夫上校以可怕的眼神望着约翰,接着问: “有人来领取那名老先生的遗体吗?” “他好像没有亲人,遗体现在还寄放在医院里……” 话说到一半,护士露出猛然想起某事的神情。 “对了,某天有一名绅士前来确认那名老先生的身份。虽然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德语,但可能是个外国人。” “外国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打扮得相当讲究,是位非常客气的绅士,深戴着一顶软呢帽,所以看不清他的长相……”护士露出沉思的表情,两颊略微泛红,接着说道,“对了,就算在室内,他仍戴着白色的皮手套,一只脚有点跛,还拄着拐杖。” ——竟然有这种事…… 沃尔夫上校瞪大他那只独眼。 难道那名男子就是和真木交接的对象? 护士说的话,断断续续传进错愕的沃尔夫上校耳中。 “当时我带领他走进病房……就在那时,医生把我叫去……是的,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我猜那位先生当时是独自在病房里。之后我与他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所以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只对我说一句‘抱歉,那不是我朋友’……” 那张照片。 完全不同的另一张照片,浮现在沃尔夫上校脑海中。 死亡的真木身上穿的衬衫右领上沾有血渍,而且像是被利刃划破一般。 如果衣领上的血渍,是真木死前留下的最后讯息呢? 真木并未将他在德国的内应名单留在家中。不过,除了他的住家外,似乎也没其他藏匿之处了…… 名单对间谍首脑而言非常重要,真木应该总是随身携带才对——也就是说,他将拍下名单照片的微缩胶卷缝在衬衫衣领的两片布料中间? 那名男子带走了胶卷,在德国情报局着手调查前。 ——如果是那个男人,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沃尔夫很不是滋味地承认了这项假设。 “交接”后,那名男子得知真木搭乘的火车出事的消息。虽然封锁了报道,但事故发生后,涌来不少看热闹的人群,很难完全封锁消息。那名男子火速搭车赶往柏林。为了确认事故带来的影响,他造访收容死者和伤患的医院。当时真木应该已经死亡,但那名男子正确解读了真木死前留下讯息。 ——衬衫的右边衣领藏有重要情报。 于是男子没放过独处的机会,以利刃划破真木衬衫的衣领,接着取走缝在衣领中的微缩胶卷。之后…… 他离开医院,与列在名单上的人接触,并做好处置,不让真木的死在内应之间造成影响,彻底消除了证据…… 沃尔夫上校站在原地发愣,但心里相当肯定。 那名男子又像魔术师一样,消除了所有线索。 8 五天后—— 在那起火车事故中亡故的人,举办了共同葬礼。 最后还是没人出面领取真木的遗体,他便被葬在柏林郊外的公墓。 沃尔夫上校命部下暗中监视那场葬礼。 理应是设计周详的陷阱,结果白忙一场。因为在设下陷阱前,狐狸早已叼着诱饵逃离。 真木的葬礼,会是逮捕那名男子的最后机会吗? ——他不会出现了。 沃尔夫上校亲自指挥部下监视葬礼时,也清楚地知道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 “已死的间谍,就像穿破的旧鞋,没半点用处。” 对间谍而言,死代表一切都已结束。 在一辆停在远处的车子内,有人正以高性能的小型望远镜监视葬礼的进行。 要葬进公墓里的,都是没有亲人,无人前来收尸的死者。 葬礼的出席者,都是因为工作的缘故,需要在形式上前来的人员。 并列的棺木共有五具。 葬礼的出席者依序围绕棺木抛下花束,由聘雇的圣职人员献上简单的祈祷词。仪式极为简单。 真木的棺木摆在最旁边。 出席者围着真木的棺木,漠不关心地抛下花束。远远可以看见身穿黑衣的神父手抵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对了,有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那名年轻护士的话语,在他耳畔响起。 “他的遗体送来医院时,原本眼睛是睁着的。但后来我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 可以望见神父在胸前微微画了个十字。 沃尔夫把脸从望远镜上移开,朝左右张望。 始终不见那名男子现身。 他再次通过望远镜窥望。 眼前的棺盖,悄静无声地合上了。 黑鸟

1 双筒望远镜捕捉到“对象”。 最早发现的,是那颇具特色的一双大眼。嘴边有胡须,一双短腿,整体给人一种灰褐色的印象。那是…… ——鶲。 仲根晋吾确认对象后,嘴角泛起微笑。 他一度从双筒望远镜中移开目光,在笔记本上写笔记,接着通过往望远镜窥望。 游隼、林莺、鶸、三道眉草鵐、海燕、斑唧鵐、鹪鹩、斑鶫、扑动鴷…… 各种鸟名旁有发现场所、日期、数量、性别、分布类型、发现方法、其他等不同分类的栏位,并写有独特的符号。 这里是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 昔日来自西班牙的殖民者将这块土地取名为“天使之城”。诚如其名,这里是拥有翅膀的天使——鸟类的乐园。 可以正面遥望太平洋的洛杉矶,全年降雨量很少,气候温和宜人。时间已来到十二月,而且转眼已是傍晚时分,但在户外依然不必穿上厚外套。 在这里可以轻松观察到多种鸟类。 仲根的双筒望远镜瞄准的前方,有一只游隼正停在枝头上进食,而一只拟黄鹂正看准它吃剩的残渣,伺机而动…… 仲根的脸紧贴着双筒望远镜,以熟练的动作在笔记本上写下观察记录。 这时,游隼突然无预警地飞离枝头。 一时不见它的身影,仲根急忙把脸从望远镜上移开,在远近变化的世界中找寻对象。 ——找到了。 他急忙把脸凑向望远镜,重新对焦。 这时,突然有个奇特的东西飞入他的视野中。 一名制服警察站在停靠路边的车辆旁。有名身穿西装、个头矮小的男子快步朝他跑来,似乎是车主。警察朝男子说了些话,将一张纸抵向他面前。后者张开双臂,一副极力抗议的模样。但警察只是微微耸肩,不予理会,接着把刚才那张纸夹进雨刷器后离去。男子一把扯下夹在雨刷里的纸张,从前座的车窗丢进车内。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上车,粗鲁地开车离去…… 望远镜中上演了这么一出默剧。 意外成为观众的仲根,微微苦笑。 这是一条绵延的道路,很适合眺望海岸线的美景。有不少驾驶人会不自主地停下车,望着眼前的美景入迷,或是为了寻求更佳的视野,而徒步登上路旁的高台。不过…… 这一带的道路全都禁止停车,就算只是暂停片刻,也会吃罚单。当地警察当中,甚至有人一看到外来的车辆,就已准备好要开罚单,毫不留情。 刚才那名男子,似乎也成了牺牲者。 仲根微微摇头,再次持望远镜望向远方。 刚才看准游隼吃剩的残渣、准备抢食的拟黄鹂呢…… 看来,它已平安抢到食物了。 仲根嘴角微微泛起笑意,把脸移开望远镜,从原地站起。 “喂,你在那里做什么!” 日渐西山,视野不再清晰,仲根正准备结束观察,打道回府时,背后突然有人朝他唤道。 他回身而望,只见两名制服警察踩着枯叶朝他走近。 仲根原本蹲在树丛间,现在站起身,迎向两名警察。 其中一名警察用小型手电筒照向仲根带的东西,问道: “双筒望远镜、笔记本、文具……我再问你一次,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看鸟。” “看鸟?那枪呢?枪在哪里?” “我没带枪。” “这么说来,你没带枪,纯是看鸟——是吗?” “因为赏鸟不需要带枪。” 听到仲根的回答,两名警察似乎颇为惊讶,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 “总之,你跟我们到警局一趟。” “到警局……我到底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这才是我们想问的。”另一名警察从旁插话,他环视左右后说道,“在现今这个时局,你一个日本人蹲着躲在高台上,拿着高倍数望远镜四处窥望。而且,你手上的地图和笔记本,还写满了莫名其妙的符号和文字。如果我们放你走,反而会被人投诉,说我们怠忽职守。” “有人匿名通报,说‘山丘上有个可疑的日本人一直用望远镜窥望’。” 一名警察冷冷地说道。 “可疑人物?可是,我只是在这里赏鸟啊……” “谁知道呢。对了,通报者还说‘那个日本鬼子是间谍’。” “就是这么回事,你一定是被同伴出卖了。因此,我们要以间谍的嫌疑逮捕你。” 仲根一脸错愕,两名警察在他面前竖起食指,摇晃着。 “想解释的话,等到了警局后再听你说吧。” “想必你会有很多借口吧。” 说完后,两名警察别有含意地互望了一眼。 2 “你的名字叫东条英机,是吗?” “不。” “你持有枪械吗?” “不。” “你是美国人吗?” “不。” “你住在东京吗?” “不。” “你是日本的间谍吗?” “不。” “你是……” 这时,门突然开启,似乎有不少人走进房内。 仲根坐在椅子上,转动眼珠,确认闯入者的样子。 那人戴着灰色的斜纹软呢帽,身穿整套的灰色斜纹软呢服装。他是名年近半百的男子,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有一对像毛毛虫般的浓眉。他是…… 迈克·库珀。 是洛杉矶郊外一家大型石油生产设备工厂的老板。 “喂,站住!” 站在门边的年轻警察,伸手搭向库珀的肩膀,拉住了他,说道: “你擅自闯入会给我们带来困扰。我们正在进行重要的侦讯。” 库珀的褐色双眼眯成一道细线,甩开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直视那名年轻警察。 “年轻人,你知道我是谁吗?敢这样和我说话?” “当然。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库珀先生。” 年轻警察耸了耸肩,接着突然像是发现了对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急忙挺胸站好。 库珀是洛杉矶“富豪俱乐部”中的一员,当然与地方检察官和警察局长关系匪浅。 库珀朝这名全身僵硬的年轻警察冷冷瞅了一眼后,朝仲根走近。 “你没事吧……” 话说到一半,库珀张大着嘴,愣在当场。 仲根的手脚被紧紧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裸露的胸膛上缠了好几圈软管,手指和手臂上都装设了诡异的装置。别说动弹了,连头都不能转。 “竟然这样对他……” 库珀再次惊讶地摇头,转头逼问那名年轻警察。 “这是什么?新型的拷问装置吗?算了,不重要。我要你们现在就释放他。” 在隔壁房间待命,身穿白衣的技师神色慌张地开门走进侦讯室。 “不好意思,我们正在用测谎器进行侦讯。请您再稍等一下,马上就会知道结果。” “测谎器?” 库珀突然发火了。 “你的意思是他说谎喽?妈的,浑账东西!别开玩笑了。快把这些破烂机器拆下来!全部!马上!” “可是,这名嫌犯的证词有几处疑点……” “嫌犯?”库珀以可怕的眼神瞪着技师,压低声音,清楚地一字一句把剩下的话说完。“你听好了。这名青年叫仲根晋吾,是我的私人秘书。你们把他当嫌犯看的话,那也行,但希望你们到时候能先做好心里准备。” 库珀的怒容令技师面如白蜡,急忙不发一语地拆下所有装置。 坐了约八个小时,仲根这才得以从椅子上站起,手脚变得无比僵硬…… 库珀伸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道: “抱歉,我来迟了。警察局长那家伙昨晚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四处找不到人,结果拖到这么晚才来。” “我一度还很担心呢。” 仲根朝库珀莞尔一笑,以调侃的口吻如此说道,接着旋即收敛笑容行了一礼。 “多亏有您替我解危,谢谢您。” “身体不要紧吧?” “不要紧,如您所见。倒是……” 他以眼神试探。 “如果你是问玛丽的话,她在外面等着。乔纳森也在。” 仲根吁了口气。 “那我们就手牵手,一起回家吧。好不好啊,爸爸?” 3 步出警局后,一名怀中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早已等在外头。 “晋吾!爸!” 一见两人,女子马上朗声叫唤。 “玛丽!乔纳森!” 仲根将玛丽连同婴儿一同抱紧,朝她耳边低语几句后。女子原本紧绷的神情随之缓和,露出了笑脸。 仲根与库珀家三姐妹中的小女儿玛丽结婚已快满一年。 玛丽有一头发量丰沛的金发和像碧海一样蓝的眼睛。尽管两颊有些雀斑,让她的美貌减色不少,但还称得上是个美人。 她上面两个姐姐早已结婚离家。最后留在家中的这位幺女,当初说要和日本人结婚时,库珀当然强烈反对。 “和日本人结婚?而且对方还是为了学习美国最新技术,成为技师,一面辛苦打工,一面在大学念书的穷学生?别开玩笑了。我绝不答应你和那种人结婚!” 他脸色涨红,大发雷霆。 但玛丽态度坚决。 “晋吾或许真的很穷,但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位美国人都有教养,也更有绅士风度。爸,你不是一直告诉我,将来的结婚对象,一定要找个绅士吗?” 玛丽如此坚定,不肯退让。 两个人是因赏鸟而结识。 在西海岸,赏鸟的人少之又少。在这块土地上,除了打猎外,观察动物几乎可说是一种无法理解的行为。 玛丽为了进入社交界而造访英国,在那里理解到观察大自然的精神,颇有共鸣。但从英国返回后,她试着在西海岸赏鸟,却引来周遭人异样的目光。而她在赏鸟时认识的唯一知己,就是仲根。 不过,玛丽一开始也只是因为在这块土地很少有同好,才和仲根往来。事实上,她自己也没想到会为这名黄皮肤的东洋人着迷。 以赏鸟人士的身份与仲根交往后,玛丽逐渐被仲根吸引。仲根说的每一句话,都流露出与众不同的内涵。他始终都能秉持绅士风度,最重要的是他表现出的对大自然的爱,令玛丽神往。这令她联想起某位英国贵族。她重新打量仲根,发现他虽是日本人,但却有一副轮廓深邃的五官。傍晚时分,仲根手持双筒望远镜赏鸟的侧脸,看在玛丽眼中,宛如一尊东洋的雕像,显得既神秘又高贵。 之后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玛丽是比较主动的一方。 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父亲库珀会极力反对他们的婚事。玛丽甚至做好私奔的准备,但不知为何,库珀突然不再反对。 如今,两人已育有一子,取名为乔纳森。这么一来,再也不用担心了……正当玛丽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却发生这次的事件。 在美国的警局里,侦讯时发生“意外”是常有的事。当玛丽看到仲根步出警局,这才松了口气。 玛丽伸手摸向丈夫的脸。 “你脸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仲根猛然惊觉,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一时因疼痛而皱眉。但他旋即笑嘻嘻地说: “没事,只是稍微撞了一下……” 玛丽一时狐疑地秀眉微蹙,但她没再细问,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4 由私家司机驾驶的黑色加长礼车。 是库珀的车。 在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震动的行驶下,车内很快便传来打呼声。 刚出生没多久的乔纳森另当别论,其他人昨晚整夜都没睡。 了解情况的私家司机在开往库珀宅邸的这段路上,很小心,极力不吵醒车上的乘客。 仲根感受着玛丽的头枕在肩上的重量,自己也微微合眼,假装睡着。 经历了昨天一整晚奇妙的体验,他现在脑中极为清醒,反而睡不着。 玛丽指出的脸部淤青,当然是侦讯时遭殴打所造成。 当初被警方带走时,仲根就已先接受过那两名警察粗鲁的侦讯。 “没带枪,就只是来这里看鸟?拜托,你以为这种借口说得通吗?”两名警察互望着彼此,语带嘲讽地说道。站在桌子旁的一名警察,猛然一个转身,朝仲根脸颊就是一拳。他因强烈冲击而跌落椅下,趴在地板上。 “你们这是侵犯人权……” 仲根重新坐回椅子上,一面擦去嘴唇破裂而流出的血,一面如此控诉。那两名警察听了,更加光火。 “人权?你一个日本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住在美国的日本人,我看全部都是间谍吧?像你这种卑鄙的间谍,就算不小心杀了你,也没人会有意见。” 一名警察一面说,一面绕到他背后,突然掏出手枪抵住仲根的脑袋。 “因为侦讯时总会不小心发生‘意外’。” “你要选择自己从窗户往外跳也行。” 站在他面前的另一名警察以自认为很有趣的口吻说道。 仲根倒抽一口气,双目圆睁。 “砰!” 背后的警察大叫一声,仲根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两人捧腹大笑,将仲根抵向椅子,硬要他张嘴。 “听说‘调查嘴巴,如果里面是干的,就是害怕的证明’。要不要试试看?” “原来如此。他嘴巴里干巴巴的,连一滴口水也没有——这就是所谓的科学判定。” “这么一来,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我们就用那个东西开始吧。” 两人一面说,一面紧紧地将仲根的手脚固定在椅子上。 一名戴着金框眼镜、身穿白衣的清瘦男子走进房内。男子在仲根赤裸的胸膛上缠上一圈又一圈的软管状物体,接着在他手指和手臂安装了奇怪的装置。 “我现在要对你使用最新型的测谎器。” 白衣男就像在看实验动物似的,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仲根。 “请你对所有问题都说‘不’。那么,我要开始发问了。你是美国人吗?” 隔了一会儿后,仲根这才开口。 “……不。” “你是日本人吗?” 他回答“是”,但是看眼前的男子不发一语地摇着头,他马上改口。 “……不。” 回答这两个问题时的反应,会通过缠绕在他胸前的软管与装设在手指和手臂上的装置记录下来。 白衣男子打开房门,暂时前往隔壁房,确认过记录后,旋即又往房内探头,脸上泛起满意的笑容。 “OK。那就请你们提问吧。” 两名警察接过提问单,一脸不耐烦地咒骂: “喂喂喂,全部都要问吗?很麻烦!” 他们互望一眼,耸了耸肩。两人坐在仲根看不到的椅子上,开始朗读那事先备好的提问。 “第一个问题,呃……你叫东条英机吗?” “不。” “你持有枪械吗?” “不。” “你是日本的间谍吗?” “不。” 同样的提问,一个晚上不断反复。要不是库珀赶来,应该会一直持续到仲根昏厥为止。 想到美国警察对日本人的态度,仲根便感到心中一片黑暗。 最近在美国国内,特别是西海岸,对日本移民的差别待遇和反感突然加剧。有不少美国人声称,他们的工作被标榜劳力便宜的日本人给抢走;还听说有美国人为了替自己的失业泄愤,而袭击日本人的商店。不过…… 仲根从三年前开始便住在美国,如今还娶了一名美国妻子,两人育有一子。而且,他的岳父还是当地的名士。连仲根这样的人都受到这种待遇,美国警察现在对旅居美国的日本人和日裔人士又会是何种看法?仲根再次觉得严重的事态自己逼来。 车子在早上九点抵达库珀位于洛杉矶郊外的宅邸。 他们睡眼惺忪地走进玄关时,一名用人快步走近,告诉库珀有位客人从刚才就一直在屋内等候。 “是警察局长贝克先生,说有事要跟您谈谈。刚才我已请他进书房等候。” 库珀耸了耸肩,叫仲根和玛丽先去休息,自己则是前往客人等候的书房。 “那么,我也到我的工作室看看吧……” 仲根自言自语道,玛丽朝他露出责备的眼神。 “我好像醒来得很不是时候,对吧?” 仲根莞尔一笑,轻轻搂着妻子,在她额头留下一吻。 “难得有空,我先把昨天观察得来的赏鸟记录整理好,之后再去睡。玛丽,你昨晚也都没睡,对吧?你先去休息吧。” 目送妻子依依不舍的背影走上楼梯后,仲根打开自己的工作室。 摆在窗边的办公桌上,放有鸟类图鉴,而且上头还有一张摊开的全美地图,上面详细记载了鸟类的栖息地。 仲根低声哼着歌,坐向椅子,取出写有鸟类观察记录的笔记本后,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向一旁的收音机伸手,将耳机放进一边耳中,转动旋钮,调整频道。 爵士、新闻、综艺节目、宗教音乐…… 各种广播节目随电波流泄而出。 突然,有两名男子的对话从收音机里传出。 ——他……并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那种人。 ——这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 ——是啊,因为我已调查过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己的宝贝女儿要和什么样的男人结婚,有哪个父母不会先做调查? ——那么,你应该知道吧?他是…… ——当然知道。虽然他自己那样说,但他根本不是什么穷学生,差远了。他是日本一位知名贵族的独生子,听说还拥有庞大的资产。 ——可是我实在搞不懂。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当面戳破他的谎言? ——你说到重点了。他是因为讨厌自己天生就是贵族,所以才会离开自己的祖国。在美国这个原本就没有贵族存在的国家里,这是无法想象的事,但他早晚都会回国继承家业。到时候…… ——这么说来,你全都知道了? ——没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 仲根听着这两名男子从收音机里传来的对话,表情毫无变化地以钢笔写下鸟类观察记录。 海燕——鹱形目海燕科,外洋性海鸟,傍晚时会归巢。 鹪鹩——雀形目鹪鹩科,成对飞来,短尾常左右上下摆动,声音动听。 游隼——隼形目游隼科,会从高空俯冲而下,在狩猎途中飞离…… 写到这里,仲根突然停手。 ——终于发现了。 他望着自己写的字,唇边浮现了微笑。 代号“游隼”。 他肯定是我搜寻的对象——混进组织中的敌方间谍。 5 仲根在四年前成为“D机关”的一员。 日本帝国陆军秘密谍报员培训所——通称“D机关”。 陆军内部暗中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 当时,他当然不知道世上有这个组织。不,说到这个,当年那名男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宛如欧洲古典小说里提到的恶魔穿越时空现身一般,感觉既奇妙又很不真实。 对方的长发梳理得油亮整齐,清瘦的身躯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西装,给人的形象宛若一道黑影。当仲根知道这名手上戴着洁白无垢的皮手套,拖着一只脚行走的男子也有名字时,甚至感到不可思议。 那名男子——结城中校,只简短地告知他参加D机关甄试的要项,便再度消失于黑暗中。 ——就用来打发时间吧。 他念大学只是为了逃避兵役,过着看不见未来、自甘堕落的生活。不管在哪里打发时间,结果都一样。他这样告诉自己,哼着歌,一派轻松地在指定的时间前往甄试地点。 打发时间。 但他自己心知肚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当时映在他眼中的一切,以及这世上的一切事物,他总觉得早在发生前,就已知道结果。就像误闯小人国的格列佛,有一种绝对的优越感,也因此感到空虚。他对于传说中那名点石成金的弥达斯王[1]的干渴感同身受。拥有无处使用的能力,因心中的焦急几欲发狂。所以,他就像期待救世主降临般,对那名像恶魔般的男人充满渴望。 然而,他听从恶魔的建议而前来参加的D机关甄选,内容却是既古怪又复杂。 一开始就被问到从走进建筑内一直到考场,总共走了几步和几级楼梯。 摊开地图被问及塞班岛的位置,但塞班岛却被巧妙地从地图上移除。他望了地图一眼,指出真相后,对方才展开真正的提问——在摊开的地图和桌面中间,放了几样东西,都是什么东西…… 还要他朗读内容毫无意义的文章,过了一会儿后,要他倒着默念出那段文章。 ——除了我之外,恐怕没人可以通过这么麻烦的考试。 在考试过程中,他在半惊讶、半自傲的心态下如此自忖,暗暗苦笑。 结果那男人从考生中挑选出十多人。 他环视这些入选者,起初微微感觉到惊诧。 全都是和他有相同气味的人。 桀骛不驯。 难以驾御。 如果是在其他集团里,他们肯定都会得到这样的评语。至少不可能是受军队式教育的那种人——抱持着“对长官唯命是从,不思考对错,严格执行命令”的观念。事实上,他后来才知道,他们全都是日本军队组织口中的“地方人”,是没被放在眼里的非军方人士。而且,入选者全都轻松通过那场奇妙的甄试。 之后一整年的时间。 他们一起在D机关内接受训练。 炸弹和无线电的使用法。汽车和飞机的驾驶方法。学习多种方言和外语。请大学名师担任讲师,教授国体论、宗教学、国际政治论、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各种课程。 在外面的世界已被视为禁忌的国家神道——天皇制,在D机关里,已将它的虚构性剥得体无完肤,并从国家利益出发,彻底讨论其弊端。 另一方面,所有学生被要求穿着衣服在冰冷的水中游泳,之后彻夜不眠地前往他处,再使用前一天默背下的复杂暗号,而且要用得像平时所说的语言那般自然。还训练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凭指尖的感觉来分解短波收音机,再将它组装回可以使用的状态。还要求他们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开信封,以及一眼便能看出镜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并牢记在脑中。 虽隶属于陆军,但学员们全都留长发,穿西装。不,不只是学员们如此,凡是D机关相关的人,只要稍微展现出军人的举止(例如一听到天皇两个字,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或是一见到长官就抬手敬礼),便当场收取罚金,毫不留情。 D机关要求学员,尽管隶属于军队这个组织,却绝不能看起来像军人,要成为像鵺[2]一样的人。 其实他们只被要求做到一点。 那就是“不被任何事物绑住,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换言之,即“只通过自己亲身去了解这个世界”。 ——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 人的死,并非用善恶的标准来评断。自杀和杀人是人们最关心的事,因此在执行任务时,这才是最难善后的事,也是间谍最不得已的选择。 接受长时间艰深的课程讲义和磨炼肉体的严苛训练后,所有人还常在夜里到街上玩乐,或是和同伴玩一种名为“Joker Game”的复杂游戏。 学生之间绝口不提自己的事,甚至连彼此的真名都不知道,都是以假名相称。如果有人问起,也都是毫不思索地用机关提供的假经历回答。他们从没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显出假经历的破绽,或是与人产生龃龉。 ——我能达到何种程度? 能向自己证明,感觉无比痛快。 这种自负,几乎可说是一种肉体的快感。 就算说这是某种吸毒者所感受到的致命愉悦,也不为过…… 长达一年的训练结束后,仲根被结城中校叫去。 不,准确来说,顺序前后颠倒了。 他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扮演“仲根晋吾”这个角色。 在结城中校隔着办公桌递来的那叠厚厚的命令书当中,写有这次任务要完全复制的人物“仲根晋吾”的假经历。 “你得有双重经历。” 在逆光下,犹如黑影般的结城中校坐在办公桌对面,仲根感觉他微微眯起眼睛。 “任务时间最少三年,也可能更长。这有什么含意……你应该知道吧?” 他像在提醒什么似的低声问道。双方都了解,这是无需回答的提问。 在D机关里,无论何种命令书,在看过之后,都得马上归还,也禁止做笔记。学生都被要求得把内容全部记在脑中。 “只有西海岸吗?”迅速将那厚厚一叠命令书看完后,“仲根”将它归还,同时一脸无趣地问道,“可以的话,我想东西两边一起处理。” “……别那么贪心。”结城中校难得会苦笑似的撇着嘴说道,“外务省坚称东边是他们的地盘。要让他们挂不住脸,不是难事,但日后万一有事,可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 仲根默默颔首。 军队终究是将“杀敌”或“被敌所杀”视为一种公认默契的组织,而灌输成员“不能自杀,不能杀人”的D机关,被视为组织中的异类,是应该被排除的邪门歪道。就某个层面来看,在陆军内会被人排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如果连官僚组织也与D机关正面为敌(在使用卑鄙手段方面,他们这些家伙总是有许多歪脑筋),恐怕他们会从旁干涉,妨碍任务的执行。结城中校站在机关领导人的立场,只好与他们进行某种程度的妥协。 将东海岸让给外务省,但作为交换条件,是在美国称之为“后院”的中南美洲组织并且营运间谍网——把这项工作加入仲根的任务。就整体情况来说,确实是这样。问题是…… 双重的假经历。 仲根思索着假经历的含意,嘴角微微泛起苦笑。 渡海赴美后,仲根以西海岸的洛杉矶为根据地,迅速展开活动。 表面上,他是离开日本赴美求职,一面打工,一面在加州理工学院就读的穷学生。在洛杉矶的日本公司当工读生的仲根,架设着“内应”的网络。 只要懂得诀窍,要控制他人并非难事。 仲根锁定对象,激起对方的欲望,握住其把柄,或是灌输理想,陆续将人纳入间谍网中。 奇妙的是,被仲根吸收的人,几乎都没发现自己属于哪一方,又是为谁工作。他们都认为是在“协助”自己相信的人。例如,因为遭受打压,而不得不逃出日本的激进分子。他们在美国这个避难处建立一个圈子,设法支援国内的同伴。其活动资金,是仲根转了好几手才送交到他们手中的。他要求的回报,当然是他们手中握有的情报。 那些在不知不觉间,被纳入间谍网中,四处传送情报的人,都不知道是谁在控管这个情报网。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仲根是何长相,就算仲根就在现场,也总是安排得很周到,让人以为他什么也不是,只是和其他平凡人物一样。 他抵达美国后不久,便认识玛丽。 他在海边以双筒望远镜赏鸟的模样,引来玛丽的兴趣,主动与他攀谈。 两人的邂逅出于偶然,但之后的发展…… 在D机关的训练中,仲根受过几名奇人的指导。 专业的小白脸。 也就是让女人神魂颠倒,从她们身上榨财谋生的男人。他们被假警察逮捕,强行带进市内某个地点。当他们面对那群D机关的学员时,一脸疑惑,但还是应他们的要求,传授对不同人种、不同阶层的女性该使用何种追求方式。 既然这是某种技术,D机关的学员自然有办法复制。 一周后,学员们上街实习,以高超的技巧向女性搭讪,连专业的小白脸都看得目瞪口呆。话说回来,当初学员们在接受白天的严格训练后,晚上还上街玩乐,也是为了观察那些小白脸,好复制他们营造气氛的技巧。 ——我拜托你们,千万别来抢我的地盘啊。 受雇当讲师的小白脸绷着脸,撂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在偶然的邂逅后,仲根开始收集玛丽的相关情报。她父亲是迈克·库珀,在洛杉矶郊外拥有一家大型石油生产设备工厂,是当地的名士。玛丽昔日在英国学会了观察野鸟,对此颇为执著。她二十八岁,单身。之所以迟迟没结婚,是因为她与国内的其他女孩相比,稍显内向…… 仲根认定玛丽·库珀正是他策动计谋的绝佳对象。 玛丽在那次偶然的相遇后,常与他往来,就这样很自然地被他所吸引……她心里应该是这么想。而她也认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自己比较积极主动。 其实要让她这么想,一点都不难。如果是专业的小白脸,要办到这点,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后续才是问题,得说服她的父亲库珀。 对美国国内的有色人种,特别是对日本人的偏见歧视,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消除。出生在富裕白人家庭的千金小姐,挑选日本人当结婚对象,这是不可能的事。社会历练尚浅的玛丽无法说服父亲,不过,要是两人私奔,那这项计谋就失去意义。 所以,这次的任务才需要双重伪装。 库珀一定会委托私家侦探调查他女儿的交往对象。 一个离开日本赴美求职,一面打工,一面在加州理工学院学习美国最新技术的穷学生。 这是仲根自己对周围的人说的经历。 但根据侦探的调查,他的谎言马上便被揭穿。他假面具下的真面目是…… 仲根晋吾是日本某名门贵族的独生子。他父亲与日本政界关系良好,坐拥庞大资产,是人称“财阀”的那一类人。但仲根晋吾厌恶自己天生就是贵族,而且还是富豪,因而只身一人远赴“自由之国”。尽管他算是深受新思潮影响的年轻一代,但这样的行径还是太过鲁莽。不过,他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心知肚明,他早晚还是会回日本继承家业…… 在报告中,最令库珀印象深刻的,就属仲根是“日本某名门贵族的独生子”这件事。这世上再也没有像美国富豪这样,对贵族充满憧憬而又极度自卑的人了。事实上,库珀特地将三个女儿送往欧洲,让她们在社交界亮相,其中使了不少钱。 俗不可耐的俗人,若是这样,控制起来可就容易多了。 仲根的双重伪装,与其说是为他的对象而设,倒不如说是为对象的父亲所准备。就这个层面来说,玛丽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对象。 他刻意编了容易穿帮的第一个故事。 待谎言揭穿后,便浮现出第二个故事。 双重伪装的要点,就是让揭穿谎言的一方以为是自己发现的秘密。一般人都对自己组装的东西情有独钟,将拼图的最后一块交到对方手中,让对方产生错觉,以为是自己独力拼凑完成。这么一来,对第二个故事就会深信不疑,尽管故事内容看起来非常离谱。 库珀在警局的侦讯室看到仲根身上被装设测谎器,马上大发雷霆,那也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仲根说谎的事。一般人对自己的发现——而且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总是特别执著,想独自占有。 刚才通过收音机型窃听器,传来库珀与警察局长在书房里的对话,已确认库珀还是对他的第二个故事深信不疑。 仲根和玛丽结婚,借此取得库珀这位地方名士当后盾。它的优点,通过这次的事件便可清楚看出。若没有库珀的介入,他现在能否获得释放还很难说。 间谍若是接获长期潜伏他国的任务,为了取得周围的人信任,不让人怀疑自己,都会在当地娶妻,建立家庭。等任务结束后,则是某天突然消失无踪,对妻子和家人不告而别。 那是无人可以信任、身处绝对孤独中的任务。 如果排斥这么做,一开始就别当间谍。如果承认自己做不到,而甘于享受安逸人生的话…… 某个男人的脸庞突然浮现在他脑中。 白皙瘦长的脸蛋,低垂的眉目,一双长得惊人的睫毛,水润的大眼,色若涂朱的红唇,嘴角总是泛着亲切温柔的微笑。 海燕——体形目海燕科,外洋性海鸟,傍晚时会归巢。 鹪鹩——雀形目鹪鹩科,成对飞来,短尾常左右上下摆动,声音动听。 游隼——隼形目游隼科,会从高空俯冲而下,在狩猎途中飞离…… 仲根低头望着手上的野鸟观察记录,面无表情地低语。 ——哥,你呢?这世界在你眼中,是什么模样? 6 偶然。 对间谍来说,这是最忌讳的一句话。 一切行动都必须经过计算。反过来说,间谍不能有任何偶然。就像与玛丽的相遇那样,一切事物从结果回看,都得纳入必然当中才行。 但还是冷不防会有偶然发生。 仲根在美国遇见哥哥,就是个偶然。 那天…… 结城中校递给他的命令书中,有个在其他任务里看不到的奇特内容。 “情报员在当地接触。” 间谍通常不会有横向的联系,报告成果往往都是纵向进行。联系间谍的,就只有“间谍首脑”这一条线。万一发生意外,这条线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断。这么一来,可以将伤害减至最低。 利用完就被丢弃的恐惧。战胜这样的恐惧,是间谍被要求必须做到的。分属不同组织的情报员,在潜入的地方互相交换情报,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但这次的任务…… 外务省坚持要握有“东边”的地盘。听说外务省官员中,有不少人对军部的独断专行感到担心。试图保有其既得的权益——既然这是官员的本能,他们一定会不计任何手段,全力抵制。与他们正面冲突,绝非上策。 但另一方面,将收集情报的工作交给外务省去办,当地的重要情报很可能会被隐匿,或是经过处理,只以对他们有利的形式传到组织外。 因此,结城中校在将“东边”让给外务省时,提出一个条件。 就是情报员要在当地接触。 各个情报员在当地收集到的情报,直接进行交换。 这么一来,就能收集到正确的情报。 当然了,外务省方面的情报员不见得会交出所有情报。加以判断,进一步查探,也是仲根的任务之一。 他们的第一次接触,是两年前的冬天,在华盛顿。 地点是位于中国城内的中华料理店Chinese lantern。 对象是仲根展开潜入任务后,安排在华盛顿的二等书记官。 美国联邦调查局近来对“看不顺眼的外国人”一律展开跟踪。日本大使馆职员自然全都成为跟踪的对象。 ——反正一定是个外行人,没办法甩开FBI的跟踪。 仲根如此判断。为了谨慎起见,他乔装成华侨,在店里等候。 在约定好的时间,店门开启。走进一名个头矮小、身材清瘦的年轻男子。他下巴埋在毛线围巾里,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拥挤的店内少有日本客人,但他也没朝店内张望,就直接往内走,与仲根背对背坐下。向店员点了温热的饮料和简单的餐点后,便主动与仲根搭话。 ——让你久等了。 锁定方向的低沉声音。在嘈杂的店内,其他人只要不是竖耳细听,应该听不到才对。 打从男子走进店内的那一瞬间便为之错愕的仲根,这才回过神来。 他听说接触的对象是外务省的下级官员,理应没受过间谍训练才对。但为什么他一眼就看穿我的伪装?而且发声法也是间谍特有的方式……不,这不重要。难道他是…… 哥哥? 仲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吞回肚里。 那是他小时候的记忆,当时他才三四岁。某个夏日,在母亲的带领下,他曾远远看过父亲的身影。 ——那就是你爸爸,而那是你的哥哥。 母亲指向一名手里牵着小男孩的男人,在他耳边悄声道。 在柳桥当艺伎的漂亮母亲,过没多久便亡故了。最后母亲还是没告诉他,他的父亲究竟是谁。 当仲根看到他的接触对象——外交官“莲水光一”走进店内时,脑中顿时鲜明地浮现出那个夏日的记忆。坦白说,他一时误以为是父亲走进店内。因为莲水和他记忆中的父亲长得如此相似。然而…… 从年龄来看,此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在他如此判断的同时,马上想起另一张脸。和他父亲长得如出一辙的脸——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肯定就是当时父亲牵在手里的少年。 仲根立即恢复冷静,简洁地交换好情报,达成原本的任务。他们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 仲根不认为对方已察觉出自己内心的变化。 但之后每次和莲水接触,总令他感到惊讶。 从第二次接触开始,两人完全没正面望过彼此,不是背对背坐在拥挤的咖啡厅里,就是在公园的喷水池旁比邻而坐,佯装不认识。 莲水一定都会完美地甩开跟踪,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场所。而且,不管仲根怎么伪装,他一眼就能看穿,毫不迟疑。 如果同样是D机关的人还另当别论,仲根不认为D机关以外的人有如此能耐。 交换情报时也是如此。 莲水分析美国现今的国力,精准得叫人啧啧称奇。 铁矿、煤炭、石油、有色金属,以及棉花、羊毛等资源的含量;或是船舶、汽车、飞机的产量和总吨位……从钢铁的产量到成衣食品,几乎所有产业情报都能精确掌握,从各方面计算出美国的国力。 而且,莲水光是凭美国官方对外公开的一般数据资料,便分析出如此精辟入里的内容。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背对着背,仲根感觉得到莲水耸肩的动作。 “因为这个国家可以随意取得各种经济杂志。像The Wall Street Journal、U.S. News、World Report、Fortune,甚至连英国的The Economist都有。此外,只要拿到报纸或统计年鉴,谁也可以看出个梗概来。” 但数字终究只是数字,将所有这些碎琐的情报与整体现况组合后,能准确理解当中含意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包括学者和政治家在内)。 “大约是二〇比一吧。” 莲水神色自若地回答仲根的提问。 这是目前美国与日本的国力比。 “换句话说,倘若两国开战,日本方面在各场战斗中的损失,必须始终保持在对手的百分之五以下。当然,以现况来说……” 莲水耸了耸肩。 就算不刻意举数字为例,也猜得出来。 几年前,在欧洲列强引发的大规模国际纷争,即所谓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过去长期在人类历史上称为“战争”的行为,在不知不觉间,已明显转变成另一番样貌。 战争已不再是“男人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信念而战”这种浪漫的展现。如今根本没有可以容纳这种幻想的余地。 战争中没有“士兵”与“非士兵”,或是“前线”与“敌后”的区别。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该国的人民,都会为了歼灭素未谋面的敌方国民全体动员,形成一场“国家行为”。双方国家动用所有力量,直到杀光对方所有国民为止,这是一种极其现实的暴力行为。 这正是新的“战争”。 “我认为,目前美国主动参战的可能性很低。”经过几次会面后,莲水兴趣缺缺地说道,“与德国陷入苦战的英国,极力想将美国卷进这场战争中,但目前美国的舆论还是很排斥参战。他们说:‘为什么非得送我们的孩子去参加旧世界的战争?’前些日子,在总统选举演说中,候选人也都一致提出反对参战的论调——应该是不这么做,就得不到选票吧。无论是好是坏,这就是民主。只要没发生决定性的事件,舆论的走向应该是不会改变的。” 仲根聆听莲水准确地分析现况,每次和他见面,心中的惊奇便暗自增加一分。 莲水每次都以同样的打扮现身。 天冷时,一定是穿着一套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老旧大衣。待天气转暖后,他便改穿那件做工精细,但略显老旧的藏青色西装。露出衣领外的白衬衫,总是白净如新,看得出他都是自己亲手熨烫。简言之,他虽然各方面都很杰出,但生活费好像不太够用。 身为二等书记官的莲水,他的薪水在日本国内是否够用姑且不论,但如果是在美国,绝对称不上充裕。 仲根一度含蓄地提议要提供给他资金援助,但遭到婉拒。 “公务员不能收受贿赂。” 莲水半开玩笑地应道,在不让周围的人发现的程度下微微耸肩。不过…… 莲水确实拥有过人的才能,与D机关的人相比毫不逊色。 对仲根而言,莲水是另一个自己——他有可能得到的另一个人生。 为何莲水会甘于待在日本外务省这种微不足道的组织里,当个小小的职员,听无能的上司差遣却甘之如饴?要成为大使,需要庞大的资金和不凡的家世背景。上位已经挤满了人,莲水日后成为大国公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明知如此,莲水似乎看起来仍对这世界没有任何不满…… 仲根对此百思不解。 莲水对仲根提供的情报兴致盎然。 例如,美国西岸居民对日侨的反感攀升,不讲道理的偏见气焰甚高,“日本鬼子”的蔑称正迅速蔓延。好些个离谱的谣言不约而同地出现,人们私下议论纷纷。 ——日本园丁将短波发射机藏在水管里。 ——从空中俯瞰日本农家的花田,竟然有指示机场方向的箭头符号。 ——日本企业的报纸广告中暗藏密码。 ——日本渔村每户人家摆出的高大竹竿,被当做通讯天线使用。 …… “真难想象,在同一个国家,美国的东西两岸差异还真大。” 莲水在喉内低声轻笑着说道,朝坐在他身旁的仲根瞄了一眼。 “你平时是如何取得这么多情报的?应该不单只是从报章杂志上得来的吧?” 仲根默而不答,莲水只好微微耸肩,改变话题。 “不说就算了。对了,我听到一个有意思的小道消息……” 7 仲根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日本外务省使用的最新型密码“紫”已经外泄,而且泄露这项情报的人,似乎是居住在洛杉矶的日侨。 “好像是外务省高层……的个人疏失造成的。” 莲水垂眼望着地面,就像要打圆场似的说道。 都这个时候了,他仍打算以下级职员的身份,守住组织的颜面吗?不过对仲根来说,这种事已不重要。如果莲水所言属实,这表示…… 有地鼠。 仲根一手打造的洛杉矶日侨内应网,有俗称“地鼠”的双面间谍敌混进其中。 真是莫大的屈辱。 不管原因为何,对方在他浑然未觉的情况下,就在他跟前进行机密情报的交易。 他绝不容许有这种事发生,必须揭穿地鼠的真实身份,扣押证据,并查出将情报交到何人手上。 问题是,泄露情报的外务省对相关人士的姓名及交易情报的方法一概不知(或者该说是他们明明知情,却不打算让外人知道这项情报)。所有人以及所有行径都很可疑。光靠仲根一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持续监视居住在洛杉矶的所有日侨内应。不过…… “……可以请你处理一下吗?” 在对方的低声询问下,仲根默默颔首。 过了两周。 仲根卯足耐心,持续等候。 俗称“地鼠”的人,一定有某种特定倾向。 平时为某个阵营从事谍报活动,同时也对另一个阵营提供有利的情报。 就结果来说,所谓的双面间谍,就是以“背叛”、“超越对方”为目的的人。许多双面间谍都有这样的想法。而那名潜伏在洛杉矶日侨内应网当中的地鼠,应该也以为自己会超越仲根,绝不会被看穿。 若是这样,他肯定打算在仲根面前进行情报交易。 “猎捕地鼠”需要的是耐性。若是打草惊蛇,地鼠会取消交易,马上钻进土中。但只要自己屏气敛息,静静等候,他一定自己从土里探头。 仲根耐心等候。 他谨慎地锁定对象,持续监视他们。 压抑自己的气息,持续等待。 不久,他的努力获得回报的那一刻终于到来。 昨天—— 仲根并不是在用双筒望远镜赏鸟。 鶲、林莺、三道眉草鵐、海燕、斑唧鵐、鹪鹩、斑鶫、扑动鴷…… 笔记本上写的所有鸟名,都是仲根为他组织里的每一个内应取的暗号。仲根佯装在观察野鸟生态,其实暗中逐一记录每一名内应的行动。 从可以俯瞰沿海公园的山丘上,拿着高性能双筒望远镜观望——让人看了觉得很不自然的赏鸟活动,其实是间谍求之不得的隐身衣。 仲根和玛丽结婚,一来是为了取得库珀这个强力后盾,二来是他个人研判,只要和玛丽在一起,就算在这个城市里赏鸟,也不会让周围的人起疑。 仲根接近玛丽,和她结婚,让周围的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从很久以前就和玛丽一样,爱好赏鸟。他就此取得了绝佳的借口,可以每天拿着双筒望远镜四处张望。 他的内应不知道自己提供情报给谁。 因为仲根指示他们进行的通讯方法相当古怪。 ——一有情报要传递时,就拿着报纸到海岸边来。拿着报纸在海岸公园散步,或是悠闲地坐在咖啡厅里。 这就是仲根的指示。 关键在于内应手中报纸的日期。 内应用这个方法传达的内容,以三十一(天)乘以七(星期一到星期天)计算的话,合计有二百一十七种。 当然了,每个内应的约定内容都不一样,所以掌控的一方要加以对照着实不易,但这对D机关的人来说,易如反掌。 内应完全不知道谁从哪个地方,通过什么方式在观察他。 这种方法并不罕见,是很普遍的一种做法。它的优点在于可以让内应感到心安,而且不必直接与别人接触。倘若有必要,日后再个别接触即可。 对仲根而言,那些手里拿着不同日期的报纸到公园来的人,就如同U.S. News、Fortune杂志之于莲水一般,是活生生的情报来源。 仲根从上衣的隐藏口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上摊开,缓缓在脑中回忆昨天的情景。 昨天,那个代号为“游隼”的人,独自来到平时惯去的海边公园。他坐在长椅上,摊开报纸。报纸的日期传达的情报是“没有异状”,这是每个月一次的定期报告。接着,他开始用餐,吃的是三明治。从公园可将前方海景尽收眼底。虽说已是十二月,但在这块仍不必穿上厚大衣的土地上,这种观海的行为并不会显得有何不自然。 不过,他三明治吃到一半,突然急忙站起身。 警察朝他停在路旁的车辆走近,看得出警察正准备开一张违规停车的罚单。他张开双臂,朗声向警察抗议。但他抗议无效,警方还是照规定开了罚单,他忿忿不平地离开。 但这一切全是在演戏。 姑且不论那一刻他用的是何种方法,但至少他确定有人在某个地方监视他,所以他反而想在那名监视者面前进行情报交易。 像那样夸张地摆动双手,大声喧哗,监视者一定会注意他的行动。 这就是他的目的。 如果对方正在监视他,就会更加专注在他身上,如此便能让监视者的目光从周围移开。 这是他打的主意。 事实上,就在那一瞬间,仲根确实也被他引发的骚动吸引了目光。当他再次将目光移回时,已完成了交易。 仲根面对眼前摊开的报纸,沉思了片刻后,伸手拿起桌上的一罐喷雾器。 朝报纸的角落微微一喷。 看到浮现出的黑色文字后,仲根满意地眯起眼睛。 这种把戏的手法,就在包三明治的那张纸上。那名男子用肉眼看不出的墨水,在包三明治的纸上写下日本的密码情报,再交给敌方间谍。 昨天仲根将双筒望远镜移回公园时,那名男子丢在垃圾桶内的三明治包装纸突然不翼而飞。 很高明的手法。如果是外行的话,这样已算是相当厉害了。不过…… 仲根马上便看穿了他的诡计。 不,坦白说,之所以能马上察觉,多亏了结城中校。 在D机关的训练中,结城中校在学员监视的状况下,做过同样的事。当时他以深沉的眼神望向众人,低声叮嘱: ——这终究只是耍小聪明的无聊把戏,你们千万不能尝试。 结城中校真是处处料事在先。 心高气傲的人在瞒过眼前的敌人时,会感到无比痛快,而D机关的众人也很容易会因为这种诱惑(某种药物成瘾者沉溺其中的致命快感)而上钩。 托他的福,仲根马上锁定了拿走那张纸的人。 在这个地方,通常是按照不同地区来决定负责的警察,两人一组,就像当时接获通报逮捕仲根那样。 那名男子因违规停车而大闹时,只有一名制服警察理会他。当时他的伙伴在忙什么?当男子吸引监视者的目光时,另一名警察前往公园,回收那张包三明治的纸。 只要明白这点,接下来就好办了。 仲根从最近的一处公共电话亭打了通匿名电话。 ——有个在山丘上用双筒望远镜四处观望的可疑日本人。他是间谍。 仲根并非被自己人出卖,是他自己打了那通匿名电话。 果不其然,马上有两名制服警察赶到。既然是同样的地区,同样的时间,自然就是同样的那两名警察。 仲根遭到逮捕,被带往警局。当他们用巡逻车带走他时,仲根确认过他要的那张纸就收在其中一名警察的内侧口袋里。在下车时,他假装重心不稳,将身子挨向对方,迅速取出放在对方内侧口袋里的纸张,掉包成另一张纸…… 男子丢在垃圾桶里的包装纸,来自海岸边的三明治专卖店。于是仲根走下山丘去打电话时,顺道去了那家店一趟,买了同样的三明治,只为了取得同样的包装纸。而他从警察口袋里偷走的纸,则是藏在上衣的双层布料内,以防搜身时被查获。 想必那名警察正忙着用各种试剂涂抹在那张包三明治的纸张上,并大感疑惑。包装纸上什么文字也不会浮现,因为上头原本就什么也没写。 那名警察应该会对“游隼”起疑。 敌方会认为“游隼”背叛,或是联络方式出了差错。最后,敌方的双面间谍“游隼”连仲根的一根寒毛也没碰着,便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仲根想到这里,突然皱起眉头。 他并不是替“游隼”感到悲哀,而是觉得自己为了收拾区区一名双面间谍,却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间谍不能被人怀疑。 当初在D机关,一开始就被灌输这个观念。 间谍是“隐形人”。要毫不起眼,像个市井小民,这是最理想的形象。然而…… 如今在美国的西海岸,所有日本人,甚至连拥有美国籍的日侨,也都无来由地被当做间谍看待。这么一来,不如先因间谍的嫌疑被捕,再加以洗清,之后反而比较容易行动——在这样的念头下,仲根采取这次的行动。 仲根这次之所以刻意被逮捕,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就是确认最近FBI研发出的新式测谎器的精准度。 虽然没料到会被人拿枪抵着脑袋,但终究还是有收获。 测谎器很容易被瞒过。 至少,在D机关受过训的人,可以轻松让自己显得口干舌躁,展现出害怕的模样,或是随意控制心跳和汗量。 就某种程度来说,“测谎器”实在可笑,但美国人从小就被教导不能说谎。不敢说谎到近乎有点病态的美国人,用这种程度的测谎器就足以对付。 锁定地鼠,取回证据,甚至进一步查出敌方接收情报者混在制服警察当中。 ——从各方面来看,这次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 仲根从橱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朝杯里倒酒。这一口酒,是他对自己这两周来不为人知的努力给予的奖励。 仲根吁了口气,这时,他突然想起某件事,蹙起了眉头。 他花了一段时间处理这件事,如今细想才发现,打从十天前,莲水就一直没和他联络。上次见面时,看他那宛如染上肺结核般的模样,以及发烧般的迷蒙眼神,仲根心里便一直惦记着此事。 突然传来敲门声,没等他应声,门便自动开启。 他回身而望,发现妻子玛丽逆光站在门前。 “咦,你还没睡啊?”仲根压抑他那听起来不太高兴的口吻,说道,“真是难得呢。你竟然没听我应声,就直接开门进来。我们在家里,彼此也该谨守礼仪才对……” “亲爱的……” 玛丽打断仲根的话,以沙哑的声音道。她步履踉跄地走进房内,面如白蜡。 “怎么了?” “警察……” “警察?怎么可能?我才刚被释放。警察为什么又来……” “不,亲爱的……” 玛丽的脸庞血色尽失,缓缓摇了摇头。 “请打开收音机……收音机现在正……” 仲根双眼紧盯妻子苍白的脸,伸手打开收音机的开关。 他根本不必调频道。 每个频道的播报员,都以激动的口吻播报日军攻击夏威夷珍珠港的消息。 8 ——卑鄙的偷袭。 收音机里的播报员一再重复这句话。仲根试着转动旋钮更换调频,但每个电台的播报员都千篇一律地重复这句话……就像事先就准备好似的…… ——不,这句话确实是事先就准备好的。 仲根紧咬着嘴唇。 美国事前早知道日军要偷袭珍珠港的事,而且也知道之后会马上宣战。 仲根已收拾了洛杉矶的地鼠。 但日本外务省的密码情报早就以别的途径被人盗取——不是美方,就是极力希望美国加入这场战局的英国。 他们早知道日本正计划毫无预警地展开奇袭,反过来加以利用。 ——卑鄙的偷袭。 美国人从小就被灌输不能说谎的观念。 对他们来说,“卑鄙的偷袭”是令人深恶痛绝的一句话,程度之严重,远超乎外国人(例如日本人)的想象。 全世界因为这句话而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我认为,目前美国主动参战的可能性很低。” 他耳边响起莲水之前说过的话。 “目前美国的舆论还是很排斥参战。只要没发生决定性的事件,舆论的走向应该是不会改变。” 决定性的事件。 例如,卑鄙的偷袭。 美国国民从建国以来便一直被教导不能说谎,而日军这次展开的奇袭,肯定会惹来他们的反感。而且,日军的行为都被局限在“卑鄙的偷袭”这句话上,只要是听到广播、看过报纸的人,或是聆听政治家演说的人,脑中一定都会被灌输这个观念。结果将会…… 颠覆美国的舆论。 原本排斥参战的美国国民,今后将人人高喊要与日本开战。对他们而言,面对展开“卑鄙偷袭”的对手,若是逃避这场战争,那将是“懦弱”以及“不可饶恕的行为”。 有舆论在后头推动的美国政治家,雀跃地展开与日本的战争。这么一来…… 二〇比一。 莲水之前冷静地分析过美国与日本的国力差距。 “倘若两国开战,日本方面在各场战斗中的损失,必须始终保持在对手的百分之五以下。当然,以现况来说……” 这是不可能的事。 仲根缓缓摇头。 没错,这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 与美国这场战争,日本早晚会落败。 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刻,就已分出胜败。从历史上看,以军事行动挽回外交上的失败,这种例子可说是前所未闻。包含军事行动在内的外交战略,就像日本的居合拔刀术[3]一样,刀尚未离鞘,便已分出胜负。 所以结城中校才会力排众议,在陆军内部设立D机关,培训间谍,并教导他们间谍技术。 不自杀,不杀人。 这是仲根他们在D机关一入门便被灌输的第一戒律。 再也没有比有人丧命更会引来周围的人关注的事了,所以对理应是“隐形人”的间谍来说,自杀及杀人是最忌讳的行为。 然而,一旦战争开始后,世界将就此颠倒。 战时有人丧命,根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杀敌或是被敌所杀,反而是理所当然的。 这种状况意谓着仲根他们的间谍活动将就此中止。 因为,潜入敌方美国的日本间谍,就算再怎么巧妙伪装,也会因为是敌国公民,而随时会被监视或拘捕,再也不能维持“隐形人”的身份。 不,不光是间谍。开战后旅居美国的日本人、拥有美国籍的第二代、第三代日侨,也都会遭美国当局监视和拘捕,或是被逐出国外…… 这三年来,仲根辛辛苦苦在美国以及中南美地区架设的、一般人完全看不出来的间谍网,将会崩毁。仲根的谍报成果也将全部化为乌有。 不,这不并不重要。这只是一项无法改变的事实。问题在于…… 仲根低头眯起双眼,思绪往远方延伸。 ——为什么事前没和我联络? 他一直百思不解。 日军对珍珠港展开“卑鄙的偷袭”,D机关或华盛顿的日本大使馆应该事前便已掌握情报才对。 如果事前能取得联络,仲根应该就会想办法尽量解救之前的活动成果。日本的结城中校和华盛顿的莲水,为什么都没和我联络? 他蓦然想起某件事,抬起头来。 前些日子,他听说欧洲发生一场事故。难道,结城中校出事了? 他游移的视线,停留在桌面的报纸上。 今天早上刚送来的日本专刊。女用人一如平时,将它摆在仲根桌上。他这才想到,今天还没看…… 看过后,他不禁双目圆睁。 报纸的某个角落,有个小得差点令人忽略的短篇报道。 于日本大使馆任职的二等书记官莲水光一(二十九岁),昨晚在医院病逝。 莲水光一于本月一日下午,在上班时突然吐血,被送往医院,但之后一直昏迷不醒。葬礼将于…… ——莲水……我哥哥他……死了? 他不禁叫出声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疏忽。如果是平时,他绝不会就这样十天没联络而放任不管,因为对方是莲水……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像另一个自己,所以他才一时大意。他心中认定莲水不可能会有疏失。而且,他一直专注于莲水委托他办的事。想尽早处理完毕,让莲水对他赞叹。我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我被绑住了。 被莲水……不,是被自己的过去给绑住。 好几个假设像水泡般浮现在脑中。倘若日本大使馆对莲水病逝的事保密,没告诉国内的话……假使结城中校正忙着处理欧洲那起事故……如果和仲根联络的事,完全是委托莲水处理的话…… 超越世上万物的结城中校,他那张冷峻的脸—— 记忆中,人称“魔王”的那名男子的脸,正扭曲变形,形成一道旋涡,被吸进黑暗中…… 这时,呆立在门前的玛丽被一把推开,两名陌生男人闯进房内。男子们在仲根面前摊开一张纸,接着朗声宣读纸上的内容。 仲根已听不到男人说的话,也看不见眼前的一切。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仲根一脸茫然,依言伸出双手。只听喀嚓一声,双手被铐上冰冷的手铐。
[1] 古希腊神话中的佛律癸亚国国王,拥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他碰到的一切都会变成金子,包括食物、水、家人等等。结果,这种神奇的本领反而让他无法生存。 [2] 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出现于《平家物语》中。据说它拥有猴子的相貌、狸的身躯、虎的四肢以及蛇的尾巴。 [3] 日本刀术中一种瞬间拔刀伤敌的技巧。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